第一次和几个朋友去淡水玩,走在镇上的小巷小弄里,几乎就紧挨着人家的门槛、人家的厨后走,突然一股似曾相识的热流从脚底痒起,后来经过一块空地,到处横着红砖头,砖头四周微微生着青苔,又让我想起以前家里院子好多的番石榴,树干上也长着木耳,薄薄韧韧的,凹凹的才小拇指一般大;每当下过雨,土质松软,祖母常要我戴顶斗笠去摘木耳,我把斗笠倒过来盛,踩着捏着,脚丫上立刻就穿起雨水来了,那种感觉真是沁心。其实也没有几朵好摘,倒是拔了一地的金针菜,金针花是不能立刻煮来吃的,可是在阳光下,它黄澄澄最是鲜艳欲流,映得雨天都晴了。
那时候的庭院约有六十坪宽,在小孩的眼睛里就有公园那样大,整日玩不尽似的,木瓜树、葡萄架、椰子树在蓝天下,从我的眼睛望出去就是世界的一切了。除了睡觉,外头的风光雨露则是和小时候的日子紧密地联在一块儿成长的,今天再回顾,庭院已起了新楼,只剩得一小区天井摆着数十棵盆栽,是有那么一丝丝“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惨淡,然儿时的光阴是永远年轻的,马路也永远是宽敞如十道线的,什么东西种下了就一定生根。
记得我曾在鱼池边种了一粒苦瓜籽和龙眼核,天天盼着它们长大,眼看着翠绿绿的梗子摇颤颤地拔高,台风来了也不折断,后来听说核得包着肉才生得出龙眼来,我又重新栽了一个下去,然后贪想明年就可以吃到甜叽叽的龙眼,好高兴的,结果三棵好像都被两只小白兔吃掉了,鱼池里的金鱼也叫野猫给叼跑了。印象里鱼池足足有湖面那么大,蹲在边边上看鱼,水面映着头发和脖子的影子,晃晃动动;池脚的龙眼核埋得不深,看得见根杆子就挨着核边冒出来,摸摸它,倒也结实。
现在追想起来,那三棵小矮子竟成了长生不老树似的,也根生在我的脑子里,碧绿如旧,牵动的更是彼时一草一花的和风艳阳,以及人的情意如雨后松软湿湿的松土,上面长着金针木耳……
台北是个大都会,处处见出人为的成绩,我虽住了六年,仍不能习惯此地的水土,也只可暂且歇歇,不愿意就此长住下来,到底我是生于玩惯泥巴的乡下人。
第一年到台北来考联招,眼前火车就要进站了,我却慌得不敢面对现实,想台北是个充满汽油味的大工厂。果真我被公共汽车吓坏了,两天考试中,我从早晕到晚,究竟考了些什么也不清楚。人家乡下不是走路就是骑单车,才没有这么多车子呢,除了火车,也不会有人去争抢位子坐,原来我在往台北的车上已经开始想家了。《西厢记》里有一句“未登程,先问归期”,我可是闹了个大笑话了。
偶尔回去,我是带着返乡将息将息的心情去看那些家常的景物山水,台北是个莫测高深、叫人也喜也厌的地方,因为它在激烈的运转中,是典型现代化城市的表征,人们渐渐也上了高速度的轨道中,逐渐忘了“闲”字为何物,也许紧张惯了,竟不知道怎样安闲下来。
但是把台北来和纽约或东京等大都市一比,那它们要比台北更是超速度了。而我这样杞人忧天,是把台北扩大了来瞧了,我的隐忧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而且我深信我们中国人是最懂得“闲”字的民族,如果时代进步就得赔上一个“闲”字,那我是断然不甘心的。我也不学嬉皮的返回大自然,他们拒绝一切属于人的物质文明,我还是要过这一代人过的日子,而且要知得深切,既然人可与山川日月同寿,这一代人过的光阴仍是寸寸珍贵的。纵有一阵子的蒙尘,到底会沉淀下来,天地再大,它也只能是“飘风骤雨不终朝”,人再强横,也绝敌不过天意的操劫毁之权,所以眼前一山一水仍旧无恙,它们简直无视于人类的功德罪孽,照样立在那儿,照样日出月落,照样川流不息。
小时候问妈妈:“我是怎么来的?”妈妈说:“土生的。”我当然不相信,我既不是花也不是树,怎么会从土里生出来?又追问下去,妈妈不耐烦了,猛地抓我过去,指着我颈子间的汗垢,说:“这不是土,是什么?是蚯蚓啊?”又抬起我的胳臂,顺势一抹,“看你,两天没洗澡就成这个土样子,羞不羞呀!”
妈妈也说人死了就是“寄阿土养的”,“阿土”就是那位万物之母,她收养一切未生和已死的生灵,那才真是伟大呢。也因这缘故,我从来不以为泥土是脏的,在地上睡觉也是干净的,还有一些糕粿类的东西得借地气才能发酵,水泥地面的少土气反不能作用呢。我想有人会握着故乡的泥土和他一起流浪是有道理的,泥土是每个人的根,是他在大自然里的根,难怪会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每个人在归土之前,态度绝对是谦卑的,一如他无可选择地来,轰轰烈烈一场生命,然后无可奈何地去。
我当然不是从土里生出来的,但是我相信人的情意是从土里养出来的,于是土质越丰沃的地方,人们也越知天的旨意。《易·系辞》有一句“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我的诠释是,感激的心思是可以通天通神的,而感动的由来又多从天从泥土的不言而行,眼看它花盛开,眼看它叶败残,草木本无知,人却感而有知,为此,人也可与天地同立为三才,丝毫不逊色的。
从嚣闹的市镇回到乡下,我可是要安步当车,揣着一颗怯怯的尘心去踏那柔柔的沙土。路两边的秧田,时而绿油油笔直方正的一片,时而金灿灿摇曳荡漾成浪,八方来的风也只是微微和和的,似乎不觉有人到来,那老母亲倒像怕人来抢她的功劳似的,静悄悄地看管着这一片富庶,这一群年轻的秧苗,我反成了域外人,平白地想要争看这一切,她当然要在意了。
上个月妹妹载我去溪边看水,摩托车“噗噗噗”吵得很,我隐约知道谁要生气了,赶紧叫她放小声量,免得坏了这一地的祥和。溪水不急,走下桥去采姜花,阳光晒不暖溪石,稍探水,凉若陈年深井,摸着摸着,竟也似摸着了千古的水心,我却只是一无事事地在水边玩着,彼此又攀了哪门的亲呢?我就只是这样坐着看它,毫无道理的蛮性儿。
中国传统派画家画山水时,往往用的不写实的描画法,和西洋的据实上色的诚实作风可是风马牛不相及呢,中国山水只在墨色的浓淡间分笔力,言气韵,有时比例还出入到幼稚的地步,但这山水也正是写着人与景之间的默契,如古诗“万里归来后,八方在户庭”的一个“觉”字。中国人的含蓄是不从正面去碰触的,面对大山大水的心境,一似面对神前的虔敬谦逊。于是览遍天下景色,也只见于文章、画境和其人的神采风光。又一个“玩”字是不落实的,倒是欣赏的静态占多,小孩的玩是现身说法的,会玩的则是以静御动,如朱熹说“万物静观皆自得”,得亦得那万物的中心,玩亦玩那景物的兴头。像苏轼玩得入神了,就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李白玩入迷了也要登上蓬莱山去仙游,偏偏蓬莱山叫李白登不成,它就下来住到李白的诗里,也似成了人间可到的一个名胜去处。而我小时候玩过的阳光岁月也累成了一个小蓬莱,一处永远鲜活的所在,像一口满满的泉水,随时冒出汩汩的玩兴,玩在山边、玩在水上、玩在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