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友的父亲突然因心梗去世,朋友被意外打击得痛苦不堪。我们也很意外,因为老爷子虽然年事渐高,但是去世之前每天都二两白酒,经常呼朋唤友,健康得似乎可以无限期地活下去,毫无衰老更无死亡征象。当朋友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我问他:“你与父亲生前做过关于死亡的沟通吗?”朋友不无遗憾地摇摇头,说:“其实父母到了这个年龄,即使身体很好,也已经很担心,但是家人一直都在回避这个问题,而老爷子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无常。所以子女连家里的存折放在哪里、密码是多少都统统不知道,后事一片手忙脚乱。”
生命无常。至亲的死亡,是人生中的一道必然关卡,没人能绕得过去,但是中国人对这个话题一直都讳莫如深。尤其是在一个家庭里,当着依然健在的长辈谈论死亡,被看成是件不吉利的事。所以很少有人能与父母坦然谈论迟早要到来的死亡,似乎回避了这个话题,这个问题就不存在。实际上,生老病死,不管你的意愿如何,都是成年人迟早不得不面对的事,更何况现在中老年人心脑血管之类的突发病很常见。
与所有成年人一样,随着父母年事渐高,我对永别的忧虑与日俱增。因为谁都不知道分别的日子何时到来,我不知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将会如何去承受那样的痛苦。
但不同的是,我的家庭从不回避这个话题。每到年节,家人团聚时分,大家都会对父母说上些“长命百岁”的祝福。而我家,每年除夕团聚举起酒杯的时候,我们都要互相恭喜——又多活了一年!而之后,爸爸总要说句:“可能是最后一次在一起过年了。”每次听到这样“不吉利”的话,我都在伤感之余,感受到一份对死亡的从容态度,并加倍地珍惜眼前与父母相处的日子。
父亲的话不是没有来由的。我的父亲一直都体弱多病,常年靠药物维持身体,而妈妈则在她四十九岁那年,因为乳腺癌晚期而做了乳腺切除手术。那时我才十九岁,但已经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了。从那时起,对于失去父母的恐惧就一直占据着我的心,以至于每次小别,我都会死死地望着父母的脸,试图深深地将之刻在脑子里,似乎那就是最后一面。
幸运的是,我有一双睿智豁达的好父母。记得大手术之后的妈妈躺在病床上,虚弱而安详地说:“活到现在我就很满足了,丈夫很爱我,女儿也很孝顺,你也应该知足,父母早晚都会死的,活着的时候大家在一起很高兴就很幸福了。”自那之后,我们一家人几乎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去过,尽可能地找时间聚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而每相聚一次,我们都为还有这个相聚的机会而心存感激。
父母的态度总是让我想起以临终关怀为主要议题的《西藏生死之书》。其中介绍了西藏僧人的这样一个习惯:他们每天临睡之前都要把水杯洗干净,倒着放在桌面上。因为,他们不知道第二天是否能醒来,于是,他们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于是要在每天临睡,都做好一切身后事,做好再也无法醒来的准备。
父母知道这个年纪意味着什么,所以对死亡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每次我回家的时候,父母都从不回避这个话题,还经常提前安慰我:“我们随时都会走,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最近两年,每次见面时,父亲不仅把他的收藏都展示给我,更是把家里的存折密码都反复告诉我,而妈妈则经常跟我说悄悄话:“我要是先走了,你一定给你爸爸找个老伴。不要干涉他的自由。”
起初,每当面临父母引起的这个话题时,我都很不自在,觉得是个不祥之兆,因而总是匆匆打断谈话。但是渐渐地,我也意识到,无论如何回避,这都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与其回避,不如坦然面对。而谈论死亡话题,不仅是父母在对我进行事先的安慰,同时这对他们也是个善良的帮助——让他们从容地做好准备,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没有遗憾地活在当下。这样的心理状态,远远要比回避带来的表面平静更加健康。谈论死亡,不是一种悲观的态度,相反,从容面对死亡,才会乐观地生活。
渐渐地,谈论死亡的话题在我的家庭里变得司空见惯。我们都不再回避这个问题,而是把它当成一件即将发生的平常事来予以讨论。这种习惯,使得我们彼此的心理压力都得以缓解,心理氛围也渐渐变得轻松坦然。死亡沟通,成为我们家自发的一种互助式心理救援。
死亡沟通的好处显而易见,第一,可以让父母从容面对即将到来的时刻,而不至于内心充满恐惧且悲观地活在现在;第二,可以让子女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当分别之刻来临时,可以相对安然地度过悲痛期,并在父母有生之年尽力地尽孝,而不至于当死亡突然来临时追悔莫及;第三,从现实的角度上讲,死亡沟通,有助于父母从容地安排好身后事,而家庭成员也可以一起为后事做好物质准备,不至于到时手忙脚乱。
朝鲜族的花甲大寿(六十大寿),是与婚礼一样隆重的事情,甚至要比婚礼更重要,因为以前的人寿命普遍不长,所以能过上花甲大寿,就算是一生圆满了。爸爸花甲大寿的当晚,就心满意足地对我和妈妈说:“赢了!”爸爸的意思是说,这一生,活到这个岁数就算圆满了,知足了。
不觉中,十多年已经过去,父母已经过了金甲大寿(七十大寿)。
而这几年中,父母的气色和精神则越来越好,全然没有七十岁老人的龙钟老态。我想,这也许跟他们对生活的知足、感恩、珍惜,和随时随地做好死亡准备的豁达有关系吧。
朋友们在一起讨论诚实的话题,其中一个问题是:“可不可以有善意的谎言?——比如你的亲人得了绝症,你要不要对他隐瞒病情?”许多人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是抱着一种“不让他知道,他或许可以多活一段时间”的善良心愿来处理的。但这样做,果真是善良吗?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自己得了绝症,我是不期望懵懂地活到最后一刻的,那样可能死不瞑目。虽然设想过一千种血肉横飞的死法,但最期望的还是患上一种事先得知并能苟延残喘三个月的绝症。如果那样,就可以有时间从容地准备后事了。
其实,所谓后事,无非是生前事,未了的心愿,逐一了了,不给自己留遗憾——存折和保险都交代给家人;日记,该烧的烧了,里面的情感,该送还谁就送还谁;该还的钱还了;该道歉的道歉了;该善待的赶紧抓紧时间善待;该看的朋友挨个儿看看;还可以趁着绝症,觍着脸把不敢和不能表白的感情全表白了。如此看来,这种死法简直是一件喜庆事儿。不用翻电话录,随便脑子里一过,该见见该当面告别的朋友也有三五百,挨个儿告别显然是太没效率了,不如一堆儿来吧!
于是,最好的是我能在死前一个月亲自组织并参加我自己的葬礼。
设想中的葬礼是这样的,找一酒吧,能装下三百人的那种;冷餐会,甜点水果管够,酒水充沛;时间定在周末,大家可以敞开了耍;要求每个人都盛装出席,衣着不鲜艳的堵在门口让丫打车回去换上最抻头的那身衣服;大家酒足饭饱,掏心掏肺地互诉衷肠到一定程度,开始轮番上台致悼词,悼词要欢天喜地的,悲悲戚戚的直接找保安给架出去;还要找几个我喜欢并能给我面子出席的歌手,唱我最喜欢的歌,比如找赵老大唱那首每次他都唱不下去的《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狂欢尽兴后,和朋友们一一拥抱道别,之后,永不再见。剩下的时间,一个人在家看书看碟并回望一生,悄然安详地等死(当然,安详的前提是身后已无双亲,了无牵挂)。
能看见自己的葬礼,能看见朋友眼中的自己,该是件多好玩的事情啊!别人会咋说我不晓得,反正我跟肥罗吃饭的时候讲起这件事,他立马脱口而出:“拉拉的一生,是充满喜感但却死不甘心自己被挤对的一生。她的一生,是较劲的一生,是不服气的一生!在她这个死不瞑目的大喜日子里,我们欢聚一堂……”他高兴地畅想了一会儿之后,马上又补了一句,“好人不长命,像你这么烦人的人肯定会活得地老天荒的”。
的确,老天经常会跟人开玩笑的,活得不耐烦了梦想天上下冰雹砸死自己的人,偏偏会活得没完没了;你想准备好了再死,人家偏偏让你出门就被飞车党给撞出百八十米。谁都无法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就像巴哈欧拉在《隐言经》里说的:“在你尚未被召审之前,要每日反省自身,因为死亡从来不预先报信,当他来临的时候,你要为你的一生做总结。”
既然想到终极离别,想到还有遗憾未竟,不如趁现在就把该了的都了了吧,省得临死时追悔莫及。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过,余下的生命似乎就可以少给自己留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