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我们都要去海边散步,无论天气如何。因此常常遇到刚从海上回来的渔民,即便在冬天里最冷的几个月,也有人出海捕捞牡蛎和海红。
尽管如此,我们和他们并不熟,彼此之间没说过几句话。
有人拍照的时候,他们不阻止;有人问话的时候,他们只回答最简单明了的句子,绝不重复。他们的目光并不和人接触,即便你提出要买他们刚打上来的水产,他们也并不兴奋热络,他们用海水一样冰冷自然的态度冷却着游客们的好奇心。对于他们的生活来说,这些好奇心的价值是零。他们的生活像海一样宽阔,也像被岩石包围一样封闭。
和他们攀谈最多的一次是乘渔船出海的时候。
我和T都觉得把自己弄成游客,这事儿非常傻相,因此对所有的旅游观光项目都避之若浼。但这船老大实在太会诱惑人,“海里转一大圈,可以打上鱼来喂海鸥,想怎么照就怎么照。”“海鸥能飞多近?”我们问。“那儿,就这么近。”
船老大伸出一条胳膊比画一下。
船老大姓杨,紫黑面庞,雪白牙齿,高壮身形,声如洪钟,放在《水浒传》里也可以当条好汉。
船头的水桶里养着条肉体:擀面杖粗细,尺把长,棕灰色的身上长满肉突—第一次见到这么巨大的活海参。
海水更深处是杨老大的海参养殖场,据说起初也死过苗赔过钱,不过养出经验来之后就变得轻松:养参人在某片水域投撒礁石,海参则完全依附在石缝里生活,周围广阔荒凉的沙地就是天然屏障。每年两次,海参会从石缝里爬到开阔的沙地上交配,赤手空拳行动缓慢,像散落的豆荚一样俯拾皆是,捞起来就是钱。
我们开玩笑说反正自己是无业游民,不妨拜他为师学养殖。他一笑,“你们干不了。”问他为什么,他注视着水面的网,不再多话。
后来获悉海参的收获季节是每年四月初和十一月初,那时的海水虽说不寒冷刺骨,也称得上冰冷难耐,又是北方的海湾,潜下去一片荒凉灰暗,但是每天也要忍着冷,下水几个小时,上来后喝几口酒,关节还是刺痛。
招呼游客出海是此地渔民养殖闲暇时捞外快的生意—尽管当地政府一再宣布这行为违法。说起法律,杨老大头头是道,因为过去的几年里他都在不停地打官司。有人要拆他的房子,有人要霸占他的海参养殖场,他是靠一己之力与机构看不见的压力对抗。“公安局、法院、区长办公室、市长办公室、信访办、拘留所,我都去过。我有理,我不怕。想动我东西,没那么容易。”他坐在船尾,神色自若,有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沉着。船掉个头,逆光,整个人成为金黑色的一尊铜塔。“拽!”他命令。T连忙上前手忙脚乱地拉网,也许是嫌T不麻利,杨老大立在船头,几把将渔网捯上来,往甲板上一倒,无数小生物密密麻麻地蠕动成一堆:指头粗细的海鲶鱼奋力张嘴喘息,像棋子大小的海胆竖着刺,拳头大的海螺紧躲在壳里,紫色夹米黄的海星翻卷腕足。我惊叫着抓起一只章鱼,它靠腕足支撑起身体,开始一拱一拱地逃离,未果,它突然用腕足缠住我的手指,狠狠地一口咬进肉里。
我大跳大叫,朝海面甩着手。
杨老大检视渔网的间隙瞟上我一眼,“不碍事,回家煮了。”
章鱼心灵感应似的松了绑,“扑通”一声溜下水去了。
我伸着血淋淋的指头给杨老大看,他淡淡道:“这有什么?常事。”
T用簸箕收起一堆小鱼朝天上扔,直上直下地掉下来,砸得一头一脸。杨老大走过去接过簸箕,振臂一撒,一道漂亮弧线,大群海鸥如轰炸机群般盘旋俯冲而来。
灰蓝的海面上镀着淡金色的朝阳,浓蓝色的船是磁铁,灰白海鸥白铁片似的被吸引在周围。我和T抽空把战利品中的章鱼海螺之类扔回水里,杨老大倒并没有嘲笑我们的妇人之仁。他盘算着距离的远近,果断地开始往回航行。
上船的时候我曾狠狠地讲了价钱,从每人八十元讲到四十元。杨老大颇为爽快,但四十元有四十元的转法儿,柴油价钱涨得那么快,兜太大圈子是会赔钱的。
“以后你们要打官司、咨询法律,找我。”下船时,杨老大声音洪亮地朝我们喊。
在这富于浪漫主义的环境里,渔民们坚守着最现实主义的生存态度。“悲天悯人”这四个字全无分量,因为对于生存而言似乎全然无益。
和杨老大们通身晒成的结实的“渔民紫”相比,我和T的“都市白”臃肿苍白,像两头软弱无能的家畜。
整整一个秋天,除了十一月出海收获扇贝和海参以外,渔船都拴在齐腰深的海水里随风起伏,船舷两侧依次整齐地落满海鸥,朝向和姿势几乎完全相同,是一队即将出海的士兵。
深秋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渔民们用拖拉机往岸上拖船,棱形船底破开细沙滑行,金色的沙子像海浪一样朝两边破开。我曾经追着他们拍照片—造出这样完美的船真是个奇迹。船老大们忙自己的,有时彼此呼喊两句,当我不存在。
当泊在浅滩的渔船依次被拖上岸,就表示冬天的来临。夏天的时候是休渔期,禁止渔船出海。一年到头,渔船躺在岸上的时间总比下水的时间长—或者他们出海的时候我们仍然在睡觉?
固定渔船们的粗尼龙绳上生了绿苔,长出了成串儿的海红,又小又黑的锥形,瓜子儿一样。沙滩上埋着简易的锚,用钢筋焊成一个“丁”字形,抓进沙地里。
在Q市,能游泳的日子相当短暂,那时我们需要沿着沙滩走很远,才能避免在水下被缆绳绊倒。
开春之后,海水变得躁动混浊,欲望一样不可阻挡,浸没了大半个沙滩。
沙滩突然热闹起来了,木头渔船刷上了新油漆,上半部是密实的天蓝,下半部分是浓稠的紫红,在灰暗的海水上闪闪发光—天才的配色,起源非常神秘。
颜色之外,这里的木船拥有世界上最完美的曲线,船舷的每一条木板都如同舞蹈演员伸出的肢体,凝固着肌肉的张力。
“这部分叫什么?”我指着船头正下方戳进沙地的突起,扁片状,像一条鱼的腹部。
“龙骨。”正用锤子敲打船帮、修补裂缝的渔民头也不抬地说。
“这部分呢?”我又指着船头正中号角形的一截木柱子。
“蒙头(音:meng tou)。”他眯缝起一只眼睛打量那裂缝。
“什么?”
没有回答。
我站在一边,不死心。
“哪个meng?”我追问。
“好了吗?”渔民停下手里的锤子,粗声喊。
“没有。”另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船舱里传出来。转过去才发觉沙滩上有一堆刨花,有人蹲在舱里给船底换新木板。
渔民们似乎用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态度对待自己的船,与这种工具紧密相连的是如礁石般裸露严酷的生活,程式化的礼貌在这种生活里没有分量,观光客式的无知更完全无须敷衍。
风大,带着海上的湿气和陆上的黄沙,渔民在风里斜叼着烟卷儿敲打他们各自的船,话说得很少,一张嘴话就被海风吹散了,因此说话时也有沉默之感。这里的渔民被风吹得面色粗糙紫黑,脸上见棱见角,皱纹都是刀劈斧砍般的直线条,表情凝固,很少笑;头发因为海风里盐分侵蚀的缘故,毫无光泽地胶着成一体,盘曲为深灰色的一坨儿。
因为秋天要下海打捞海红和牡蛎的缘故,或者常常需要站在齐胸深的水里拖船下锚,这里的渔民不论男女,常穿着一种肥大的棕黄橡胶背带裤,黑高筒雨靴,脖子上围着褪色的紫红带穗子方围巾,肩上披件老粗布蓝棉袄,风吹日晒退了色,表面上泛起一层盐花儿白,每一条皱褶都充满雕塑感。
每个下午,我们几乎都会遇到那个女人或者她丈夫,把几个装满海红或者牡蛎的编织袋拎上一辆退色的红拖拉机,车上塑料袋里还有半张饼和榨菜疙瘩,旁边放着款式古老的塑料壳暖水壶—他们捕捞贝类的时间一般是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吃饭是在海上,就着风,以及零下十几度的气温。
尽管常常见面,我们还帮女人推过陷进沙滩里的破拖拉机,但彼此之间仍然谈不上熟悉。就像我前面说的,他们不喜欢攀谈,彼此之间的话也少。
我听到过的唯一一次,是男人站在船上,把无用的海货,比如海葵、海星、鲅鱼之类用舀子撇出去扔了,上百只海鸥尖叫着在四周徘徊,如同被龙卷风卷到空中的纸片,女人站在岸上骂:“还有海参呢就扔?这败家爷们儿!”边说边撅在浅滩上捡,然后摊开手,“看看这不是?可贵着呢!”手掌里躺着几根灰绿色肉条儿,毛虫似的。男人始终没说话。海鸥落在不远处的沙洲上,静静窥伺着。
休渔期已经结束,他们和别的渔民一样整修渔船,按照贴在船帮上的通知要求,缴纳各种管理费,办理各类证件。“现在出去也没鱼,总要再过个十天二十天左右才行。”一个刚从海里把自家渔船拖上来的男人冷着脸说,另一个过去帮他再往上拉一把,然后在沙滩上下锚。
旁边一条已经下海的船上坐着一个年轻人,蓬着头发,低头抽一根烟,头埋在两腿中间,纹丝不动地跟着海浪起伏。
本地报纸上用整个版面报道过一则消息:捕鱼季节到来之后,本地渔民和邻近的外省渔民因为争夺盛产皮皮虾的捕捞区,相约在海上集体开战,几十条渔船迎面互撞,风大浪高,彤云密布,那情形写得像甲午海战一样精彩。最后的结果是船毁人亡,坐牢的坐牢,逃亡的逃亡—精彩原始得不像现代社会发生的故事。
现在,沙滩上纵横着缆绳、拖拉机履带,以及渔船狭窄的船底划过的痕迹,浅水里扔着破渔网和浮漂,再往里还半漂着渔民顺手扔进去的油漆桶,油漆一圈一圈扩散在海上。
海滩背后,高档公寓楼正拔地而起,这片海滩据说也要被整治为更为标准的旅游区,不知道届时渔船是否还有存身之地。对此,渔民们视而不见,他们在修整自己的船。
渔民的生活,就是这样在每一个春季苏醒。虽然这苏醒不过是对悠远生活的一种重复,但它那么粗粝、严酷、混乱,那么前途未卜,总之,那么无情,又那么动人。
本地报纸上还刊登过一则图片新闻:新盖的小区,刷成粉黄的六层楼房,围栏外的水泥地上用白线画出一个接一个的车位,车位里停着的不是车,而是几十条斑驳的旧渔船。图片下面的说明指出,渔村加紧了城镇化进程,渔民住进了有暖气煤气的新楼房,他们中的大部分已经不再靠打鱼为生,但仍然保留着自己的船。
我一相情愿地觉得,这或许是他们表达感情的方式,沉默而且浪漫。
过了不到半年,我和T再到当初遇到杨老大的小海湾,倒不是为了打官司,而是要去找海星。
转来转去,找不到当初的地标,一打听,才确定这里已经被迅速地改建成一座水泥游船码头,停着整齐划一的玻璃钢船。原来散漫的渔船都被驱散了,不知停往何处。
也不知道杨老大的官司结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