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树林散步时总经过两个土包。
一个在树下开阔的草地上,一个在铁道边。一个花草丛生,一个是光秃秃的土馒头。
清明时草丘前放了大束菊花;土丘前有纸钱未化的痕迹,旁边有人屎一泡。
都是坟。
于观者,差别甚远;于长辞者,都不在心上了。
海边散步,有时看见漂来的白菊花、苹果、香蕉、烧过的纸灰、砸碎了的绿玻璃酒瓶子,有时也看见一个人坐在海边面水痛哭,边哭边数落,一边抡圆了胳膊往海里扔点心—相信那边能收到。有时,也见一电微波炉大小的黑紫色沉重木头盒子被冲上岸,里头空无一物—都参与再循环去了。
Q市人在这方面还算豁达,也许还是因为有林有海,又都离家不远,方便。
单凭这一点我也选择在这样的地方终老—生前住够了密集型塔楼,死后还要在一大厅柱状排列的骨灰盒中挤出一栖身之地;生前看够了形式主义,死后还要被形式主义;生前熙熙攘攘,死后嘈嘈杂杂—也算人生一惨。
我一亲戚正盘算着囤几块墓地。钱本来攥着要买房,考察了一圈儿发现房地产方面就陵园还是一价值凹地—车位都起来了。
墓地也和住宅一样朝密集化发展,一山头白石碑黑石碑远看如一盘围棋,墓碑前后左右间距不超过三十厘米。装修也都做得不错,开始重视绿化了,碑林之间争取有树,绿草地上盖着白石头亭子,中西合璧地摆着白石头仙鹤还有白石头裸女举着水罐洗澡—仿古希腊雕塑风格,不太纯熟,三角乳房笔挺梆硬,脚指头雕得跟江米条儿似的。
睡这儿也不好,半夜起来遛弯儿稍有幽默感看见就得老乐,再吓着谁。在这儿工作倒是不错,山清水秀,人都不出声安安静静地躺着,相当于不存在,闲时可发呆看小说—领导估计也不大来。
和父母聊过这个问题,他们都算豁达—本意是归大海喂鱼,四处看看,一辈子太规矩,没去太远地方自由散漫过,可以理解。
“水里太冷太漂泊,不如入土为安。”T说。
我笑他看不穿。
但我们还是达成默契。默契就是窗外这片森林。
找棵漂亮树,不必笼土为丘,此地无银三百两。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静悄悄的,别鸡犬不宁,就跟从没来过这世界,查无此人一样。散步经过的时候默默看几眼,见树如见人,见树不见人也没什么要紧,早不在意了—否则还要为生人的情感所纠葛,恩怨情仇念念不忘。一辈子情系红尘也就算了,难道还要耗上几辈子?
原子偶聚是为生,原子流散是为死。你我都是一堆原子聚合物,生人已知寿命最长据说六百五十小时左右,原子寿命尚未统计出来,怎么也能存在个十的三十五次平方年—能想象吗?
人家的终极目标不是组成你我,专为你我存在,只是偶尔被激活成了人形,突然有一天,任务结束,人家又接受新任务去了。
打个比方,原子是砖,你我是楼,楼塌了砖还在,砖又砌别的去了—可能是大桥,可能是猪圈,可能是围墙,可能是另一座大楼。
说人类是项目经理也可,一个项目做上七八十年,结束了,底下员工—原子—散伙该干吗干吗去了—不是奴隶制,不陪你我殉葬。
原子的再利用过程据说比较缓慢,组成你我的原子解散再去组成别的,估计得花几百年以上。
原子真正平等无高低贵贱之分。你我身上没准儿就带着组成过孔孟、老庄、达·芬奇、贝多芬、秦始皇、成吉思汗的原子,可能还有一部分几个世纪以前原本是蟑螂、老鼠、蛇、蝎、猫、狗身上的配件。
反过来也一样。你我的原子百年之后不知道组成哪个圣人、恶人或凡人,或者成了树皮、草叶、虫豸、走兽、飞禽,或者石头、沙粒、云朵、浪花。
从原子角度看,众生平等不是妄语。
从原子角度看,众生即我,我即众生,肉眼所见并非真知灼见;大千世界即是一大魔术场、马戏团,不分你高我低,都是道具,都是障眼法,所谓亦真亦幻,所谓色即是空。
组成我的原子,数百年后又成了你,我算不算你的前生?组成你的原子消散之后又成了他,他是不是你的后世?如果原子也有记忆,是不是可以解释我们身上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性格气质、那些莫名的渴望与感伤?周而复始,来而复往,生生不息,是谓轮回?
“躺在树下被树根吸收,成为树的一部分,不是挺好吗?”我对T说,“或者是一片树叶,或者是一粒树籽,被虫吃了,就成为虫的一部分;虫被鸟吃了,就成为鸟的一部分。如果在海里呢,就成为蛤蜊的一部分、沙虫的一部分、水草的一部分、螃蟹的一部分、鱼的一部分……”
“鸟排泄,就成为鸟粪的一部分;鱼排泄,就成为鱼屎的一部分。”T笑。
道在屎溺!
《庄子·大宗师》里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四个人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坐一块儿聊天儿。“谁能够把无当成头、把生当成脊柱、把死当做尾骨,谁能通晓生死存亡浑然一体的道理,可交。”四人相视一笑,就这么成了朋友。不久,子来生病,弥留之际妻子儿女自然得围成一圈儿掉眼泪。子犁过去拉开他们,“让让,让让,他正在经历从生到死的关键性变化,别打扰他!”之后靠着门框跟子来聊,“你觉得造物会把你送到何方?变成什么?是老鼠的肝脏呢,还是虫蚁的臂膀?”
子来说:“自然造化就相当于我父母。它用生存让我辛劳,用衰老让我闲在,用死亡让我安息。你刚才的问题我回答不了。打个比方,如果一个冶炼工正在铸造金属器皿,金属熔解后跳起来说‘我一定要成名器啊,至少跟干将莫邪一个级别’,冶炼工肯定目瞪口呆,肯定认为这是灵异事件。现在天地宇宙就是大熔炉,重生就是原子重新排列组合,人类主观能动性到此为止,把我捏成什么就是什么吧。”古人不知道什么是原子,但已经懂得从原子角度看生死,很神奇。
参加过几个葬礼,荒诞远过悲伤。
“千万别给我化妆,千万别按照流行风俗往我嘴里塞蛋糕手里攥蛋糕—听说人去后嘴闭不上影响形象,影响就影响吧,那我也不要蛋糕;千万别给我穿那么难看的寿衣,千万别往我身上盖那块化纤黄绸子;千万别让我躺玻璃盒子里描眉画眼地让大家参观—就在那棵树下,看见没有?其实不烧最全乎,什么也不浪费,全交回去了,但不烧好像不行,谁看见再误会。骨灰盒不要,妨碍原子再组合。放鞋盒子里就行,或者装一塑料袋往土里一倒当花肥。”我说。
“鞋盒子啊?”T面有难色。
“鞋盒子有心理障碍,装苹果的纸箱子也行。”我说。
直系长辈也有同样的意思,都不爱麻烦人,在生死之事上都比较开通,不用旁人在众人面前鬼哭神嚎扮演孝子孝女,值得欣慰。
下面是《庄子》里的另一故事。
子桑户去世后孔子派徒弟子贡前去料理丧事,却发现孟子反和子琴张一个在编曲,一个在弹琴,正男声二重唱:“啊子桑户!啊子桑户!你已经返归本真了,可我们还局限在人的躯壳里呀!”
子贡上前,“我冒昧地请教一句,人死了你们却对着他尸体唱歌,这合适吗?
离谱了吧?”俩人不太乐意答理他,只说:“这人没法聊,差太远了!”子贡回去跟孔子抱怨道:“这都什么人啊?太不注重道德培养和礼仪培训了。
人死了,这多严肃的事儿啊!他们不按规矩治丧,还放浪形骸,对着死尸唱歌!
这都什么人啊这是?”
孔子说:“唉,我的错,我的错。他们是摆脱礼仪约束而逍遥于人世之外的人,我呢,是生活在具体的世俗环境中的人。世外和世内不相干涉,可是我却让你去吊唁,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在他们眼里,人的生命像瘤子一样多余,死亡则是脓包的溃破,怎么会认为生是优越、死是拙劣呢?既然如此,干吗还去炮制世俗礼仪,故意在众人前演悲伤、演交情、演庄重、演体面、演深情款款、演懂事儿呢?
记住,自然的小人就是人世间的君子,人世间的君子就是自然的小人。”另一疑问产生:原子是砖头,人体是砖头组成的大楼,砖头对楼的形态一无所知,那么,楼里的住户是谁?谁是楼主?死是房客退租,返归本真,何谓本真?
也就是本性,灵魂—同一个意思。
想知道何为本性也容易:死后即见。
生为做客,死为返乡。少小离家老大回。走的时候太小不记事,一回家,什么都历历在目,才明白我原本是谁,在外几十年,光扮演别人了!
诗云:“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
上智下愚,人人平等。
生前“觉悟”“见本性”,说白了,就是人虽活着但提前进入死亡状态。所谓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泛若不系之舟—船还在,撑船人却不在了—人类的形体还在,但人类立场、主观能动性却消失了。人类的烦恼是没了,但人类的欢乐也没了,是为无悲无喜,一念不起。
我不太能相信活人的觉悟能做到彻底—只要还套在人的皮囊里,还要吃饭喝水花钱,建立人际关系,满足肉体本能,就必然要受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