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从此告一段落。没想到第二天晚上,相似的声音又响起,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事,还是那些是非,说不清楚,看样子要永远说下去了。青白的日光灯从楼上的窗子里倾泻下来,洒在旁边的墙上,上面模糊的人影,站在露台上看,像皮影戏。
冬去夏来,月缺月圆,海面上不见闪光,只看见天上白雾里飘着个红铜色的大月亮,异样如同梦境—无论世界如何宁静辽远,人类的感情依然狭隘曲折如故。
都是为躲避烦恼跑了这么远,以为可以享受单纯的欢乐,但烦恼是人生的影子,跟着找上门来,摆脱不掉,避之不及—人人如此。
都说寄情于山水。但山水是山水,人情是人情,我们是如此醉心于爱恨情仇,山水根本不堪寄情,只有同类才“心有戚戚焉”。
离不开人,也就离不开烦恼。生命的根,就是错综纠结的烦恼,一直朝着岁月深处扎下去,扎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蜗居生活中,想起涉及人的部分,最先浮上水面的总是这些。
就像回忆坐在海边观星的夜晚,第一总是会说“啊,那么多蚊子,叮了一身的包”,而并非北斗七星是如何显而易见。
其实更多的时候,生活和理想距离很近:下过雨之后树林中青白的晨曦;初夏废弃别墅外满架的蔷薇;深青色的云块四周镶着浓重的金边儿;跑过来扑在人腿上的牧羊犬;冰片般的巨大圆月前飞过“人”字形的雁阵;蜷缩在面朝大海的沙发上;不知疲倦地读小说,争论着那些诸如“静”与“空”的关系等无关实际的问题,并乐在其中;白雾里的散步;半夜突然醒来坐拥满室皎洁,梦游般走到窗前,眼前是月光在海面铺就的一条水银之路……
但,都是预料之中的情调。原本就是朝着春天去的,看到花开便视为理所当然,反倒是理想状态下的不理想让我目瞪口呆。起初的惊异感,无异于端起一只被当成艺术品的钧窑瓷碗,一口米饭吃下去,发现里面竟然也有沙子—才知道原来钧窑瓷碗里装的米饭也是米饭,也有沙子,也会硌牙!
变换的是容器,不变的是内容;变换的是环境,不变的是麻烦—人类为自己设想的终极完美只存在于死亡之中,只有它能淹没所有生的烦恼;正如人走在阳光下永远有阴影追随,只有跑进黑暗时才会最终解脱。
我渐渐失去了曾经绝对的是非观,以及建立在天真之上的理想主义。再美好的意淫也是意淫,成年人当然不能在梦里过一辈子,但,清醒过来的时候虽然庆幸,也难免有做不成美梦的怅惘。
楼下有人弹钢琴,圆熟的音符,叮叮咚咚,一串一串地滴落在无边的夜里,带着月光一圈圈朝远处扩展,站在露台上如同站在甲板上—夜航,孤帆远影,神思荡漾。
脚下是一片黑色森林,森林尽头,橘黄的灯光蜿蜒如海岸线的形状,更远处是一片无边的蓝—上面的孔雀蓝渐渐沉淀为底部的深蓝,那是天与海。
轻巧缥缈的琴声,在这样无边际的背景中响起,透过那样湿而广的夜色传来,既不欢喜也不忧伤,只是某种莫名的感喟。
保安的烦恼
我们的公寓楼结构像蜂巢,走廊两边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小房子,仿佛从前的筒子楼。
房客们像候鸟一样冬去夏来,暑期时常有人打开楼道里的入户门,图个穿堂风的凉快,于是刚出电梯就能听见戏曲频道铿锵的锣鼓,一家子七嘴八舌的争论,抽水马桶的隆隆,以及青菜扔进油锅里噼里啪啦的爆响,紧跟着飘散出来的还有阵阵油烟,不需仔细分辨就知道谁家中午吃青椒肉片,谁家吃韭菜墨鱼—更像个筒子楼。
不过,楼里的多数房客会随着第一场秋风翩然离去,只剩下寥寥几名常住人口与楼下的保安。
保安们常云集在一楼大厅,人数比住户还多,大多数日子里也颇为自在,常常把电脑和大厅墙上的电视接起来,一群人围坐在一起边嗑瓜子边看韩剧,要么就放着音乐聊天,电视里Realplay播放器里绿色的音波如水纹一样扩大再扩大。
有点儿追求的,则在桌子上摊本小说,要么就在膝盖上放幅十字绣,嘴唇翕动着52默默数着格子下针,千唤不一回。天冷的时候,集体躲进有电暖气的小房间取暖,楼门大敞,如入无人之境。
其中唯一一个男性,自然就成了栋梁。锁不好用、墙面返潮、查验水表电表、楼上装修扰民、暖气放水之类,多半就找他一个。他是“实用岗”,其余女保安据说被定位为“形象岗”。
来往次数多了我们知道他叫程yu。“哪个yu?”我们问。“宇宙的宇。”
他答。
一个以宇宙为名的人整天窝在一座没几个人的公寓楼里解决地下室积水或者某层电跳闸的问题,难免会“不安于室”,而他偏偏又有思想。
有次在楼下偶遇,他过来和我们攀谈。
“楼里这些对儿,就看你们像正经两口子。”他站在花坛砖沿儿上,双臂抱胸,一脸的孤愤。一辆车刚在楼门口停稳,一个中年男人,头发整齐地朝后梳着,和一个冷艳苗条的墨镜女若即若离地走进去。
“都是岁数挺大一男的带一年轻女的,不是小蜜就是二婚,说不定是三婚四婚。人有钱就变坏,还当光荣。这社会完了。”他笃定地说。
被如此有道德感的人引为知己,我和T不免感到几分荣幸,虽然我们对作风问题的批判不像程宇那样严肃。
程宇当然是个好人,因为没有变坏的机会,也就是说,没钱。
作为一个结了婚的正经人,他守着老婆过正经日子,但正经日子似乎不那么好过。“总打架,天天打,”他说,“她嫌我不挣钱。”他家住农村,老婆没工作,几乎全指着他每月一千五百元的工资过活,虽然并不辛苦,但每天早七点到晚七点干足十二小时,而且离家的路又不近,骑电动车一小时,每天早出晚归。
“拿回来这点儿钱算个屁?”他引用老婆的点评。
其实结婚前他也在另一个住宅区做保安,也没财,不过算是有些“色”:身材高大,背微微佝偻,甲字脸,面目平整,五官匀称,肉感的单眼皮微微向下耷拉,眼睛是侧倒的水滴形—尖儿朝外,大头儿朝里,棕黄眼珠;人中很长,轮廓分明;声音温缓含混,喉咙里似乎含着口水—整个儿像只发育良好的雄兔。
也不是没想过奋斗晋升,像励志电视剧和书里那样。“发现好多问题,提了,领导根本不听。谁会溜须拍马,得意谁。我不会那个,就靠边儿站呗。”他絮絮地说着,满腔“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挫折感,他是个怀才不遇的人才。
再后来楼里又来了个年轻男保安主管,不到二十岁,细高挑儿,苍白消瘦,一脸粉红的青春痘和“请勿打扰”的神情,穿着发的呢子长大衣和马靴晃来晃去,大部分时间坐在电脑前打游戏,非常酷。每次我们不得已请他帮忙都小心翼翼,不像让程宇干这干那时心安理得。
“他舅认识领导嘛,所以放这儿来主管。”程宇说,“我不行,没裙带关系。”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保安行里原来也有屈原。
不过屈原不得志时是“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程宇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再说天又冷,正好喝几杯驱寒。酒意混合上家里外头的不得志,于是见到程宇时他总是微醺,脸通红,眼神迷离,脸上呆呆地浮着点儿笑意,依在电梯门口,一张嘴,酒气扑面。去楼顶上看风景时看到呕吐物,不知道是不是程宇喝多后的所作所为—独自到楼顶看着无边的海面散散心?
步话机响,他按下接听,里面一个愤怒的声音排山倒海一样冲出来,叫喊着:“谁叫你随便开门给人住?你有什么权力,我问你?你知道不知道自己是干吗的?
你算个什么东西……”
程宇一边应着一边急急忙忙往外跑,酒大概也醒了。
后来我们知道,是他私自把还没卖出去的房子开了门给外地来的装修工人住,还有两间给楼里的居民堆了杂物,事发被主管臭骂了两顿,一顿在步话机里,一顿面对面。
“我看工人都外地的,没地方住,租房子又贵,这儿的房子那么多又空着,就想做回好事呗,谁想到—唉,好事也不能做。”程宇感叹。他的好事不合时宜,没名没利,倒是被扣了两百块的工钱。
从此我们更加小心翼翼地替程宇保守着秘密:因为关系良好,他私自把楼里所有水电暖气应急通道的门钥匙借给我们配了一套,用起来得心应手,如入无人之境。要是让主管知道了,还不知道一顿骂和两百块钱能不能解决问题。
“这儿没前途,早就想走,可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但不走吧,又总也没工夫找合适的地方。”不是没有“安能久居人下”的志愿,但现实总归是现实。
现实里程宇也有乐趣,乐趣的来源之一是和楼下的女保安打打闹闹。
女保安们抢了他的帽子,一个扔给另一个,笑得叽叽嘎嘎,如同正做着世上最有趣的游戏。程宇也不去追帽子,只是岿然不动地坐在凳子上,肩上披着呢子制服大衣,像电影里的国民党军官一般沉着下令道:“拿回来!听见没有?不看看谁的帽子就敢扔?”
帽子照样在天上飞来飞去,他从来不是个有威慑力的人。
程宇拉拉肩上的大衣,刚要有板有眼地站起来,帽子“啪”的一声被扔在路中间,女保安们嬉笑着一哄而散。
“捡起来。捡起来听见没有?”程宇努力用眼神逼视着身边鱼贯而过的女保安们,大家嘻嘻哈哈地走过去,他只能用眼神朝她们的背影发功,瞪了一阵子,不见效果,于是自己慢慢踱到帽子跟前,毛腰捡起来,一手拽着肩上的大衣防它滑落—披着似乎比穿着更有风度,又仔细掸掸帽子上的灰,戴在头上,正了一正,四周看了看,没人,于是像刚刚打赢了一仗的将军般,有条不紊地踱远了。
这样的娱乐常常进行,有天不知怎么把女保安惹急了,程宇下巴上被指甲抓出一道很深的血痕。主管前来训了一顿之后命令回家反省,好像又扣了两百块钱。
过两天回来上班,程宇却把一个口罩戴在下巴上挡住伤口,耳朵上挂着雪白的口罩带儿,像是兜着下巴不使它掉下来,非常滑稽。“这是怎么了?”我们明知故问。“自己刮破了。”他眼神闪烁,带着点儿尴尬的神情。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把程宇当做一个靠得住的正派人。因为要出门一段日子,所以把家委托给他,请他帮忙照料。他喷着酒气满口应承。
过一个月回来时,屋子里似乎一切照旧。但后来发现罐子里的白酒只剩了个底儿—那可是五升的罐子,蒸发似乎不应该这么快。只有程宇每天醉醺醺的,又知道我们长期不在。
但,潜进屋子里只为喝酒?又不是什么名品,只是市面上常见的二锅头。
可T随即又说,抽屉里一沓没带走的百元钞票好像也少了一张。一沓钱里只少一张?倒不统统拿走?这也让人匪夷所思。但听说是有那么一种贼,怕人发现,每次只拿一两张,马虎的失主看不出来,也不会报案,正是熟人作案的路数。
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可能。程宇的酒气,他那些不得志的抱怨,钱不够花的烦恼,一下子都成了把他指向嫌疑人的矛头,只是缺乏证据。我们打算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商量好再见他时一定要察其言观其行,旁敲侧击,见机行事。一面又多上了门锁,看紧了门户,以防其卷土重来。
惴惴地过了一段日子,竟然没有当福尔摩斯的机会。程宇像消失了一样未曾露面。难道为五升二锅头和一百块钱潜逃?未免也太没肝胆了。
终于有一天,电梯里遇到一个邻居。“程宇辞职了,”她说,“还来和我告别呢。让我转告你们一声。”
程宇真走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突然下定的决心。
楼里换了保安,也负责,也贪杯,但从来没有就道德风化、怀才不遇这类问题对着我们侃侃而谈—大概不是每个保安都像程宇一样有思想。
没来由地,我和T竟然有点儿怅然。
又过了一段时间,T突然笑着嚷嚷找到了酒,原来是他自己把酒倒进另一个瓶子塞到柜子底下去了。那一百块钱好像也隐约记起是花掉了。程宇的冤屈算是洗脱了,不过他自己并不知情。
想起屈原的牢骚:“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
大意是说社会不公、是非不分,好人倒霉、小人上位,我怀揣理想不愿妥协,只能到远方去了。
其实在别人眼里,未必是这么回事。
其实三闾大夫屈原的是非观也未必比保安程宇的更复杂。
隔了几千年,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烦恼还是那些烦恼。
想起我们临走那天,正看见程宇忙着把自己的电动车往楼道里推—他们的电动车大概都在这里偷电充,也算是自谋福利。那电动车不知怎么启动了防盗装置,新型的,车上喇叭传出的不是原来凄厉的“味儿哇味儿哇”,而是一个急促高亢的女声,不断重复着说:“别推我!别推我!别推我!”只见程宇手拍车座,温柔地用他那带着乡音的普通话道:“宝贝儿,是我呃!”一众女保安跟在后头前仰后合,笑得哈哈的。
从那儿以后我们再没见过程宇。
不过,Q市只有那么大。他能去哪儿呢?反正,走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