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你相遇在素锦华年(宋词四公子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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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冷月千山之骚雅名士姜白石(5)

正在孤寂忧思时,突然想到明天又是寒食节了。于是在恻恻清寒里,姜白石携琴带酒,伴戍角数声,踏过了柳枝飘摇的赤阑桥边,来到那个记忆深处的小桥宅。在寂寞里,去寻那此生眷念的红颜。这漫漫空城的画卷里便晕上一抹暖意。

然而此时此刻,姜白石心头却飘过一缕担心,深恐春光不驻、好景难留。怕那梨花纷纷落尽,变成秋天一样的颜色。燕子若再飞回来时,问春天在哪里?也许只有那池塘绿水如初,碧波依旧。

《淡黄柳》透出伤春悲秋的情景,体现出姜夔词骚雅清空的风格。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起笔便有一股寂寥冷清的伤感弥漫开来。垂杨巷陌,马上轻寒,边城春色,举目凄凉。这样的情景,也曾出现在他少年时的《扬州慢》中。那句“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也是如此景象。然而,那个时候,白石与合肥女子初遇相识,何其温馨!如今回荡在合肥“空城”中的,却是一种情感无所归依的落寞。“马上单衣寒恻恻”,“寒恻恻”有着透骨的寒凉。在无人的街道上,马蹄不紧不慢,一声声敲打着青石板,每迈一步,就多敲出一份恻恻之寒。城中柳色“鹅黄嫩绿”,与江南何其相似!

下片显得神思几分茫然,几分凄迷。姜白石寒食携酒,去访赤阑桥边的小桥宅。却先是“怕梨花落尽成秋色”,后又以“燕燕飞来,问春何在”,隐隐写出内心的诸多矛盾。

姜白石的燕子之问似乎多余而无解。他将此淡淡一问丢给了读者,在白石内心深处却是黯然销魂。“唯有池塘自碧”是清冷的无语,难堪的沉默。“自碧”是对人生凋零现实的默认,也有内心深处那份情愫的顽强坚守。

可是,假如白石的心真的死了,又“强携酒,小桥宅”,却怎么禁不起燕子无心的一问?假如心中已春意全无,那池塘又何以悄悄地泛起碧波?一句“怕梨花落尽成秋色”,“怕”字里有一个男人内心负疚的闪烁目光。

是的,白石怕心中那一缕春光逝去,又怕那燕子来问他那些春意何在。是的,他怕那一份幽怨的目光刺痛他的负疚心灵。

爱她,为何又不娶她,却另娶他人?若不爱她,为何又强携酒来这故地重游,难道只是为了薄祭一下他自己那夭亡的初恋情愫,来释放一下心头负重已久的愧疚?

词中提到的“小桥宅”,在与赤阑桥相对的水西门内九曲水上旁。水上有座桥叫回龙桥。相传曹操与孙权争夺合肥,于此回马,故得其名。此桥之所以出名,还因为桥公曾在桥畔住过。桥公有二女,长曰大乔,次曰小乔,皆一代国色。孙策攻合肥得二乔,自纳大乔,孙策好友安徽舒城人周瑜纳小乔。姜白石在咏合肥诸词中常提到二乔。如《淡黄柳》:“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解连环》:“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大概因为姜夔与一对姐妹相爱,赤阑桥与回龙桥又相距不远,所以常以“二乔”喻他所爱的姐妹歌女。

三十四、钗燕笼云晚不忺,拟将裙带系郎船

辛亥正月二十四日,发合肥。

钗燕笼云晚不忺,拟将裙带系郎船。别离滋味又今年。

杨柳夜寒犹自舞,鸳鸯风急不成眠。些儿闲事莫萦牵。

——《浣溪沙》

1191年正月二十四日晚上,姜白石写下《浣溪沙》词,留下了一个独特而感人的离别场面。

这是一首直接写与合肥情人依依惜别的情词。本词序非常简短直接:“辛亥正月二十四日,发合肥。”辛亥正月二十四日,就是南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正月二十四日;“发合肥”是指姜白石离开合肥。此一别,很可能就是白石与合肥女子最后之别。

所以绍熙二年(1191)正月二十四日这个日期,可能说明姜白石与合肥女子共同度过了最后一个新年。

这一天晚上,合肥女子梳洗打扮了一番,送姜白石到肥水边的渡口。

“钗燕笼云晚不忺。”钗燕者,带有燕子形状装饰之钗。笼云即挽结云鬟。“忺”,高兴、适意。晚来梳妆,钗燕笼云,然而,她虽然用燕形金钗挽起蓬松如云的环形发髻,戴上平常不用的珍贵头饰,着装饰容十分隆重地前来送别,却掩饰不住满面愁容惨淡。

“拟将裙带系郎船。”那女子一路送白石来到肥水码头,意态更加难分难舍。也许是女子感到一种来自冥冥之中的某种绝望:自己痴爱的姜白石已经有家有室,如今一去何时再来?情急之下,她甚至要用裙带系住白石即将乘坐的行船。然而裙带如何系得住郎船?这一句用女子之物道女子之情的痴绝之语,令人感动。

“别离滋味又今年。”这种生离死别滋味,对于苦苦相恋多年的合肥女子与白石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每一次都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一样。语意从李煜《相见欢》“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中化出。喃喃一语,辛酸何限。凄凉的情味,与美丽的容妆,自成鲜明对比,无限伤情尽在其中。

“杨柳夜寒犹自舞,鸳鸯风急不成眠”,你看那寒夜之杨柳,树欲静而风不止,柳枝参差飞舞,哪得片刻安宁?你看那水上之鸳鸯,哪怕疾风劲吹也不得安眠。

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又何止你与我?缱绻悱恻的合肥女子始终不忍放手,两人缠绵到深更半夜仍难舍难分。情痴凄迷的合肥女子,在正月午夜的寒风中,犹如在寒夜中临风自舞的杨柳树,以纤弱之力为爱抗争更似挣扎。

“些儿闲事莫萦牵。”也许离别不会太久,重逢仍旧有期,你不要这样难过啊!白石心乱如麻,只能执手反复宽慰她。

“拟将裙带系郎船”一句初读之下,就让人内心深深震动。慢慢回味中,渐感到有些鼻酸心痛。

1191年的农历正月二十四日晚上,南宋边城合肥的一个小码头上,曾经上演了一出多么感人肺腑的场景。

这是一个清寒的夜晚。肥水河道弯弯曲曲,深邃的夜色浸溶在盈盈一水间,天地间极幽极静,一望间便生出无数的缠绵与苍凉。扁舟在河水边轻轻荡漾。姜白石着一袭青色长衫,负手立在舟首,瘦削的肩线,飘飞的衣襟,目光哂然掠过那夜色中潦清的水色。

眼望秋水,弦拨春风。芙蓉般的红衣女儿执手而立,身姿窈窕,裙带在风中飘舞翻飞,仿佛要系住那即将远行的兰舟。河畔朦胧的芦苇随风摇动,那晶莹凄凉的霜露仿佛幻作清泪流淌。

“拟将裙带系郎船”,世上竟有这样的痴情女子,一整夜强作欢颜,此时却恨不得用飘飘的裙带系住即将远行的郎船。一个急切之下欲以裙带系住郎船的痴情女子,心境又是何等痴绝、无助!

女子是不忍心不甘心让情郎离开,却又万般无奈,不得不让他走;白石不想离开她却又不得不走。这种情境也许是每个情人都经历过的。那种复杂难言的心绪,人们常用一句“离情依依”或“依依不舍”以蔽之。而其中真实、丰富而细微的感受和滋味,也许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这正是:“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最终,美丽善良的合肥女子还是让姜白石走了。白石和情人依依惜别,谁曾想此一别,遂成“此恨绵绵无绝期”。现在想来,词中“鸳鸯风急不成眠”一句实为离别时不祥之语,为后来诸多不幸的预谶,白石合肥情遇后来终成一生悲剧。

1191年,姜夔在自制曲《长亭怨慢》中又写到一次暮春时节的沉痛离别:

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

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

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

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

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

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

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春天,姜白石再次匆匆来到合肥,与恋人短暂相聚后就离去了。这首词大概作于离去之时。序中所谓“桓大司马”指桓温。而题序中所引“昔年种柳”以下六句,均出庾信《枯树赋》。

首句以现实中的柳树起,尾句以想象中的柳树结,让人联想到姜夔之所以情有独钟的合肥柳树,可能是姜夔策马初来合肥时第一眼看见的景物,也是姜夔乘舟离开合肥时最后一眼看见的景物。

每年暮春时节,正是柳絮纷飞之际。长风渐渐吹尽枝头的柳絮,合肥城的人家门户大都掩映在浓深的柳树绿荫里。即将远行的姜白石与送行的女子执手而行,只见远处河岸蜿蜒曲折。正是日暮时分,无数零乱交错的船帆不知道要去哪里。女子在长亭旁边的柳树下面依依不舍。李贺诗云:“天若有情天亦老。”那长亭边的柳树看尽了多少黯然销魂的伤离别场景。它们若是有情感的话,也许不会长得如此青翠。这正是:树若有情树不青。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这眼前的景象令人怆然伤怀。天色将晚,姜白石乘坐的船渐行渐远,慢慢就看不见那座边城了,眼前只有层层叠叠的群山。多情女子就这样消失在视野里。“望高城不见”化用唐欧阳詹一首赠别诗“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秦少游《满庭芳》中也曾写道:“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远望高城,不见伊人,自是一种惆怅情怀。词中“只见乱山无数”,一个“乱”字写出离人烦乱不耐的心绪,与前面“暮帆零乱向何许”的“乱”有着同样的情绪色彩。

一路上,姜白石都无法忘怀临别时恋人的叮嘱:公子可要早些回来呵,怕我这孤独的红萼花儿无人为主。最后那一声“早早归来”的叮嘱,足以让姜夔柔肠寸断、肝胆俱碎,纵使用天底下以锋利著称的并州剪刀,也难以剪断这千丝万缕的离愁。

“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两句化用了《云溪友议》中记载的唐代韦皋、玉箫的爱情故事。韦皋年轻时游江夏云梦泽,爱上了好友姜使君家的侍女玉箫。两人分别时,“因留玉指环一枚,并诗一首”,相约五至七年后前来迎娶。玉箫痴心苦等,到了第八年仍未见韦皋来。最后玉箫叹道:“韦家郎君,一别七年,是不来矣!”便绝食而死。姜氏悯其节操,将玉环戴在其中指上一同埋葬。

姜白石在此以韦皋自指,但意思正好反过来,表明自己不会像韦郎那样负约。韦郎离开了,怎能忘怀那玉环的临别叮嘱?他永远不会像韦皋那样一去不回。

真是这样吗?

事实上,发生在公元1191年春天的这一次离别,极可能就是姜白石与合肥女子的最后一别。

就在姜白石转身准备上船的刹那,合肥女子仿佛感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感到情郎的面容与身影一旦背过去,那种一辈子想等终未等到的东西,可能就永远地不会再属于她了。

是的,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一种宿命般的悲凉之感,让合肥女子突然有种酸楚、绝望以至窒息一般的感觉。那一句注定要感动历史、感动无数人们的痴绝情话终于脱口而出:

“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

当时,合肥女子想必是用哽咽颤抖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我深信,这最后一别的情话一定发自合肥女子的肺腑深处,带着一个孤弱女子的全部柔弱和痴情,带着一个红颜知己对情郎托付终身的一往情深,同时也带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和凄绝心情。

女人的直觉常常是很敏感的。如果说“拟将裙带系郎船”是合肥女子今生今世最为痴绝大胆的惊人举动,那么“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则是她今生今世最为荡气回肠的痴情话语,也可能是她留给姜白石的最后一句话。这其中又何尝不是合肥女子发出的强烈暗示:郎君啊,妾身等了你十多年了。“思君令人老,轩车何来迟。”如果你再不来迎娶我,也许你将永远失去我了。

当年合肥女子“拟将裙带系郎船”是想留下姜白石,却最终没有留住。而合肥女子说出这绝望伤情的话语,就是想等姜白石却最终没有等到。最后,她终于沉痛地把背影留给了情郎,也留给了历史。

“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这句话足以让八百年前的姜白石为之心碎,也让今天的我们为之唏嘘感叹。

一个痴情女子的形象就此站立在我们眼前,久久挥之不去。

从小序看,这首词写于1191年,通常认为白石生于1155年,这时他三十七岁。根据夏承焘先生考证,这一年阴历十月,合肥女子已经另嫁他人了。姜白石是在二十岁左右认识合肥的这位女子的,这段缠绵悱恻的爱情长跑持续了十多年。

在这期间,姜白石多方求官不成,经济拮据,后来投奔千岩老人萧德藻,入赘为千岩老人的侄女婿。从白石词来看,他的婚后感情生活也许并不如意。靠着诗词才华和音乐修养,四处为幕府清客。当年合肥女子的裙带虽未系住白石的船,却永远系住了他的灵魂。姜白石虽然没有能回到合肥女子身边,他的魂魄、他二十多年的深深眷恋都化作了那二十多首催人泪下的情词,让合肥女子的美丽身影永远摇曳在历史与岁月的天际。

金兀术攻破合肥之后,姜白石再次来到赤阑桥畔遍寻那对姐妹时,却再也不知所踪。温暖的手指再未拨响琵琶琴弦,望穿秋水的疼痛抖落一地残红。

黄昏晚,琴停笔枯,尘埃落定,一切如镜悬空。爱断情伤的姜白石只能仰天长叹:“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三十五、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徵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石湖宅南,隔河有圃曰范村,梅开雪落,竹院深静,而石湖却畏寒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