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你相遇在素锦华年(宋词四公子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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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冷月千山之骚雅名士姜白石(8)

“人间别久不成悲”一句是全词警策之处,饱含着姜白石深刻的人生体验和深沉悲慨。真正深挚的爱情,总是随着岁月积累而将记忆年轮刻得更多更深,就连自己也仿佛意识不到内心深处那潜藏的悲哀。正如杜牧《赠别二首》诗云:“多情却似总无情。”人到中年后,因久经感情磨难更加深沉内敛。这种“不成悲”正更深刻地反映了词人内心深处绵长久远的深悲剧痛。“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红莲夜”指元宵灯节,“红莲”指灯节的花灯。是谁让那分离两地的人只有在这元宵灯夜才知道彼此相思心意呢?似问似慨,如泣如诉,像是怨恨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使双方永远暌隔,又像是自怨情痴不能泯灭相思。

正是“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那穿越一生的思念,其实就像细沙穿过指缝,像流水穿过灵魂,抓不住,也收不拢,总是和人生兜兜转转,如影随形,见山是它,见水也是它。

历代有许多人读白石词时,对这一首词中“肥水东流无尽时,当时不合种相思”两句都轻易放过了。当代白石词研究第一人、近世学者夏承焘老先生在读到这一句时,却忽然从“肥水”二字中读通了深藏姜白石心中的隐秘情事,从而为解读白石词中的诸多谜团打开一扇窗户,让人们得以走进姜白石的内心深处。夏老先生在《白石怀人词考》一文中,将这个女子称为“合肥女子”,他把姜白石这段感情经历叫作“合肥情遇”。

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前后,姜白石在鄱阳应试后曾到合肥居住。在他寓居合肥赤阑桥边西风门巷时,结识了赤阑桥边擅长弹奏琵琶的一对姐妹歌女,遂为终生知己,一往情深。然而姜白石屡试不第,生计无着,被迫离开合肥,致使与平生所爱无法厮守,抱憾终生。就是这段少时情事,始终埋藏在词人的内心深处,无论何种境遇,都从未忘怀过。在以后二十多年中,他写了近二十首怀念这两位情人的词章,占其全部词作约四分之一,而他对发妻萧氏却无一语提及,可见他情有独钟。

两宋时代合肥郡里的赤阑桥位于穿城而过的金斗河上。河的两岸店铺林立,是个繁华商业区。岸边楼馆,水下亭阁,日日笙歌,夜夜管弦。当时的赤阑桥边多杨柳,别浦萦回之际,多少游子离人折柳相送;晓风残月之时,无数红粉佳人桥边相思,迎风落泪。

姜白石当年就是住在赤阑桥西的小巷内,也是杨柳夹道。他在给朋友的诗中就曾说:“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送范仲纳往合肥》)

他还专门用“淡黄柳”为词牌,自制了一首咏合肥风物的词。在词前的小序中,提到自己在合肥居住,并强调柳树特多,这也是他将自制曲的词牌称为《淡黄柳》的原因:“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片,以纾客怀。”

合肥女子的住处是赤阑桥附近,是一处朱门庭院:“东风历历红楼下”(《鹧鸪天十六夜出》)、“朱门深闭”(《月下笛》),院内有瘦梅,侧房门内有珠帘,堂间梁上有燕子,屋中有鹦鹉,门前柳树婆娑,可以系马。这在白石词中都有所描写:“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暗香》),“古帘空,坠月皎”(《秋宵吟》)、“辇路珠帘两行垂”(《鹧鸪天》)、“但系马垂杨,认郎鹦鹉”、“多情须倩梁间燕”(《月下笛》)。

那让姜白石魂牵梦绕的合肥姐妹姓名已不可考。据夏承焘先生考证,姜白石“合肥所遇,以词语揣之,似是勾阑中姊妹二人”,后大多数治白石词的学者专家多沿用此说,基本上认为是一对歌女或歌妓姐妹。如“叹杏梁双燕如客”(《霓裳中序第一》),“燕燕轻盈,莺莺娇软”(《踏莎行》),“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琵琶仙》),“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解连环》)。

其中,姐姐善弹琵琶,妹妹善弹筝。但姜白石真正动心动情、情思所系的是善弹琵琶的姐姐。如“恨入四弦人欲老”(《浣溪沙》),“一点芳心休诉,琵琶解语”(《醉吟商小品》),以及自创词牌新曲《琵琶仙》等。姜白石本人长于乐曲音律,能琴瑟、善吹箫,与这姐妹俩一起吹拉弹唱,可称是有共同爱好的知音。后人把合肥女子称为“白石知音”。

这合肥姐妹可能是出身名门有文化教养的良家女子,因为战乱流离而沦落风尘。姐姐喜欢穿鲜红裙子(“香远茜裙归”《小重山令》),容貌秀美(“蛾眉正奇绝”《琵琶仙》),体态轻盈,声音娇软(“燕燕轻盈,莺莺娇软”《踏莎行》),身姿杨柳般柔弱,发髻青云般蓬松,风姿绰约(“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解连环》),可谓是一位窈窕美貌的女子。此外,她会针线女红,还有一定的文化教养(“别后书辞,别时针线”(《踏莎行》)。我想,以姜白石的诗文音乐修养和清高个性,一般歌女恐怕是看不上眼的。除了具备出众的美貌与身材,恐怕在个性气质、文化教养、音乐技能很多方面都超凡脱俗,才可能让姜白石视为红颜知己,终生难忘。

我们知道,古代男性在妻妾之外可以交往青楼歌女,这是社会认可的行为,甚至对文人雅士而言,与歌女们交往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因此在两宋文人的作品中,经常可以看到婚姻之外的男欢女爱,柳永、秦观、周邦彦等莫不如此,姜白石也是这样。但他又有所不同,夏承焘认为:“姜夔用情之专之深,在两宋文人中只有陆游可与之相比,这也使得姜夔的词具有极为感人的品质。”

姜白石合肥情词记录了从1176年至1197年前后二十余年时光的感情历程,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那字里行间,有他一生的相思、怀念、寻找、等待以及聚散离合。正如诗人席慕蓉《七里香》中所写到的那样:

在绿树白花的篱前,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

而沧桑了二十年后,

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

三十七、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残茸半缕

予留梁溪,将诣淮南不得,因梦思以述志。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飘零客,泪满衣。

——《江梅引》

宋宁宗庆元二年丙辰(1196)之冬,姜白石住在无锡梁溪张鉴的庄园里,正值园中腊梅绽放,他见梅花而思念远人,后来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作《江梅引》。

这一年,姜白石已经四十二岁,在尘世游历飘零,且歌且哭,对人间世事有着诸多的感慨与喟叹,目睹梅花就会引发相思之情,会想到合肥赤阑桥边的佳人。

“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几句,可能化用了唐卢仝《有所思》“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的句子。久思成梦,小窗之下佳人几度悄入一帘幽梦,两人携手同欢,荡舟赏灯,檀板清歌,拨弦弹筝,其乐何极!

“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然而今夜却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姜白石梦中却怎么也梦不到合肥女子,便在寒夜里起身,在庭院中独自徘徊,天地茫茫无处相寻,不禁悲从中来,以致寒气侵入衾被也感觉不到。

在小序中,姜白石“将诣淮南不得”,实际上是担心前往合肥后难以见到故人。五年前,姜白石最后一次去合肥,在那里等了整整一个秋天也没有见到合肥女子。所以,如今在梦里也找不到她了,一切都随着时光的脚步渐行渐远,一切都将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