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借用的林场办公室,当然就简陋得不成样子。上下两层楼房,分设五个展厅,收展陈独秀的生平资料、图片、著作、手稿、文物一百五十二件。陈长璞一家为此奉献多多。
在二楼一间布置成陈独秀生前起居室的展厅里,我看到了那帧刘海粟老人的奉献—陈独秀写给画家的书法对联:
行无愧怍心常坦,
身处艰难气若虹。
我知道这幅遗墨的来历。当年,刘海粟自国外回来,慕名进监狱探访陈独秀,并求其手迹。狱中人挥毫写下心志,令画家大为激动!
而今,我也实在忍不住激动,趁别无参观者,央求陈长璞女士恩准我进入栏杆之内留影志念。陈笑允。我遂进入独秀先生的“房间”,坐在先哲坐过的旧椅子上,让小范把我迭印在这帧气势若虹的遗墨下。
但愿今生有此对联醍醐灌顶。
出陈列馆,我急急地往水杉林那边赶去,因为我已经从翠绿的枝叶间看到了一座簇新的墓丘。
走过一片水塘,一座两层墓台上的半圆形大墓出现在眼前。
墓前,高高的黑石碑上镌着一行涂着金粉的大字:陈独秀先生之墓。
宽阔整洁的石砌墓道,气势不凡的高大墓台,传统工艺的雕石栏杆,气度森严的松杉林带,使这座新墓确实很庄严也很豪华了。然而,我竟感到了隐隐地失望!瞅一眼身边神色凝重的陈女士,我只嗫嚅了一句:不像啊……
哪知,一旁的陈长璞也频频点头:“是啊,我们不满意。”一袭黑衣裙的陈长璞离我远远的,似不忍走上高大的墓台,“新墓修好后,我反倒不愿来了。真的,今天不是为了陪你,我是不会来的。”直言不讳,真乃独秀先生之后也!
真的,真是不像我心中的陈墓,倒像民国时代的哪位军政界显要的陵园—像我看过的长沙岳麓山中的黄兴、蔡锷的墓?抑或,像南京钟山里的廖仲恺、谭延闿的墓?唯独不像一个毕生鼓吹民主与科学的大思想家,一个倡导并领导了新文化运动的大文学家,一个主持过最先进的政党的大政治家的归宿。
我很快就与陈独秀的后人有了相同的遗憾:墓应该保持原貌,以昭示陈独秀先生的平民意识和历史沧桑感。现在这座高达四米的大冢与阔达九百平方米的两层墓台,与毕生追求民主的故人的身份不符。而且,虽然集了古代书法大家欧阳洵的字来镌刻但碑文却让人略感硌眼—称“陈独秀先生”准确吗?按现时中国的政治习惯,“先生”只用于称中共以外的其他党派或无党派的“民主人士”。陈独秀从青年时代起投身革命生涯,一直是皖省的头号同志,之后,他创建了中国共产党,且至死也没放弃追求真理的政治活动,称“同志”何尝不可?
面对一代先哲的亡灵,面对先哲的襟怀坦荡的后人,我一时无语。便伏身在脚下的野草地里觅得几株无名的黄花,集成束,恭敬趋至墓前,双手捧至碑座上,然后,为这座新碑轻拭浮尘。
正值“七一”期间,没有官方的大花篮,却有一簇开谢了的鲜花置于碑座下,一页白纸黏在黑黝黝的大理石碑座上,上面并不讲究的毛笔字写得人心发热:
江山风景如画
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八十周年
饮水思源
瞻仰我党创立人陈独秀先生陵墓
二〇〇一年六月廿一日敬
“这些年来,总有人自愿地来墓上献花,也写这类字,我们也不知道都是谁。”陈长璞有些感动地说。
这时,一群小学生熙熙攘攘地列队而来。当地的老师们无疑把这里当成了未挂牌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陈长璞说,只在爷爷生日或忌日时,安庆市政协和陈独秀研究会的会员们在墓地举行纪念活动。
看来,安庆有心人已在民间为自家产生的世纪伟人平反了。
从陈长璞的讲述和有关资料中,我知道了这座不寻常的坟茔的变迁。
此地为安庆北郊十里乡叶家冲,现名林业村。我看到的附近的那座二层小楼,原先是林场办公室,1995年被安庆市政府租下,辟为陈独秀史料陈列馆和陈墓管理办公室。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6月,陈松年将父母合葬后,并未敢在新碑上刻下世人皆知的陈独秀的大名,而是用了陈独秀最早的名与字:
先考 陈公乾生字仲甫 之墓
子延□、乔□、松、鹤年 泣立
陈独秀墓前,摆放着人们自愿敬献的鲜花,黑色大理石碑座上还留有一纸题词:饮水思源。
延年与乔年,早已与父亲相逢于九泉之下,所以他俩的名字打上了黑框;鹤年乃陈独秀与高君曼所生之子,解放前去了香港;守在墓前的,只有松年一家。共和国成立后的头十几年里,松年每年尚能前来扫墓,自20世纪60年代始,陈家人再也未敢踏入此地。
令人颇感意外的是,陈松年一家在那场全民族的劫难中,并未遭受过分的折磨!比起陈长璞那位姑姑的九死一生,陈松年一家像是受了神灵的护佑。
陈长璞的那位姑姑叫陈子美,是祖父与姨祖母高君曼同居后第二年所生的女儿,也是鹤年的姐姐。“文化大革命”期间,陈子美因系陈独秀之小女儿而备受凌辱甚至毒打。1970年前后失踪。世人咸谓斯人已自尽矣,有的陈独秀传记中还注明“陈子美死于十年动乱中”。
然而,谁也想不到,1997年9月14日的《环球时报》上,竟刊发了该报驻联合国特派记者对陈子美老人的专访。原来,陈子美尚在人间,且在美国,时正面临生存危机!该文披露,当年,陈子美实在无法忍受非人的折磨,竟以五十八岁的老妪之躯泅海偷渡,而维系其性命的,只有绑在身上的五六只酱油桶!苍天保佑,她居然成功地抵达香港。怕被港英当局遣送回国,未等找到陈鹤年,陈子美便又经千辛万苦亡命美国,直至1989年夏季以后才成为美国公民。这个苦命的女人,把两个儿子接到了美国。岂料1991年她因病住院回家后,却发现全部积蓄与财产被儿子拿走,从此只好靠政府补助金过活。因积欠房租一万四千美元而被公寓管理公司起诉至法院,若不在规定的期限内缴足欠款,八十八岁的她就只能流落街头!老人只筹得两千美元,但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当地报纸披露陈独秀之女陷入困境的消息后,纽约市政当局已应其本人的要求,提请法院延期审理此案,并资助了五千美元,但仍欠七千美元。
国内主持陈独秀研究会的唐宝林先生闻讯,一边发动会员捐款,一边上书中共中央办公厅吁请紧急救助。后得上级通知:“中华海外联谊会”已将九千美元汇给了陈子美老人。一个月后,在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以中国国家元首身份访问美国期间,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派出两位领事携鲜花前往老人的住处探望,并表示:以后有事可电话求助。老人遂于次日在住处召开记者会,发表书面声明,对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致谢。陈独秀之女的困境遂暂告解除。①
①报载:陈独秀之女陈子美女士于2004 年4 月14 日在纽约去世,终年九十三岁。由于没有家人前往料理后事,故拖至5 月26 日才在纽约下葬。 这段真实的故事,是一直研究陈独秀的唐宝林先生和李银德先生提供给我的。
知道了“庶女”陈子美的悲剧,就越发想知道“嫡子”陈松年一家“文化大革命”时得以保全之底蕴。
问陈长璞:举国动荡,安徽尤甚,你们一家,凭甚幸免于难?
她竟答:我们也不知道。
我遂妄自揣测:很可能是伟大领袖当年的那句话还在发挥余热,要么是他老人家干脆给安徽方面打过招呼而你们依然不知道罢了!
陈长璞听得犹豫了,俄尔,笑笑,说:也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