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夫问:“疼吗?”
张连志说:“疼。”
“放心回家睡觉吧,没事儿。”
“可疼得厉害,我想可能是骨折了。”
“摔一跤能不疼吗?肯定疼!我见的病人多了,没见过骨折了还能自己走进来的,你们这当老板的都娇气,我给你开点止疼片,回家吃了睡觉去吧,我见的病人多了,相信我。”值夜班的男大夫留着长发,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千层底布鞋。看上去更像个艺术家,而不是大夫。
腿是在“瓷房子”后楼摔的。当时,他想上楼看看小石头的画被贴成什么样了,小石头是他八岁的儿子,画上有丹顶鹤、长臂猿等各种动物,画的空白处写着——“我在温哥华献给老爸的画”。
他让工人把儿子的画和话都贴到墙上。用瓷片,用“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的钧瓷瓷片。
六年来,他只做一件事,就是往位于赤峰道的那座三层小洋楼上贴瓷片。
都是晚上干。白天城管不让,因为没图纸。
“图纸都在我脑袋里。”他对城管说。
“脑袋里能行吗?你以为自各家室内装修呢?你不知道城市都要讲究规划吗?”
小时候,他上的是舞蹈班,没怎么画过画,他只能把自己的想法画成这儿童画风格的“草图”。
“您画这行吗?您跟我们讲相声呢?” 城管看傻了。
他不讲相声,草图上的东西就是他的想法。白天不让弄,他就晚上来实现它。
每天晚上,一到“瓷房子”,他总是“嗯吭,嗯吭”地跟墙上那些碎瓷片打招呼。六年来,没人捡石头砸过他的瓷房子,也没人搞过破坏,他相信每块瓷片都有生命,即使它们是破碎的。他相信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保佑着他这座“瓷房子”。
摔腿那天晚上,他来没跟它们“打招呼”。已经后半夜了,工人们刚刚躺下,他怕影响别人休息,也怕人家骂他无聊。他轻轻迈步上楼,结果咣当一声,金星四射,两眼发黑。有块楼板没了,他没看到。
张连志揣着大夫开的止疼片回了家。三个月后,天津下第一场雪时,他起不来了。到医院一照X光,人家说,你这腿骨折过啊,怎么不到医院复位呢?现在都长上了,错着长上了。
二
一到阴雨天,腿疼的时候,他就想起那个给他开止疼片的大夫。两年过去了。墙上的古瓷片已经从他摔腿时的6亿多片增加到了7亿多片,“瓷房子”也贴到了第八个年头。瓷房子是在2006年9月3日以博物馆的名义开业的。尽管当时并未完工,但太多人想进去参观。他记得那天的场面。朋友们来了,专家们来了,艺术家们来了,记者们来了……把这座4000多平方米的瓷房子挤得水泄不通。他说,谁要是能在瓷房子里发现一块新瓷片,他就把瓷房子给谁。老先生们带着那种有小灯的160倍放大镜,眯着眼,一片接着一片地又摸又看。“带这种款的青花瓷片我有,500块一片买的……”“这种钧瓷片我也有一块,你看,也是这种窑变,水的盈润,火的刚烈,花了2万块……” “再不收了,再不收了,咱一片片跟宝贝似的收藏,人家却拿来贴墙,再收还有啥意义?”他听到老先生们又是兴奋又是感叹又是生气。他总是很谦虚地朝他们微笑甚至鞠躬。尽管那些话听上去能给他带来成就感,但他从不想得罪谁。母亲从小就告诉他,真正有内涵的人永远是谦虚的,就像麦子熟了会被麦穗压弯腰一样。人们称瓷房子是“举世无双的孤品”、“天津卫最大的奢侈品”、“一个人的童话”;他的朋友冯骥才说,这些古瓷片单独陈列也许没什么大不了,但当它们以如此大的规模出现在世人面前,便足以震慑人心;德国现代艺术家昆特·约克声称这是他见过的最梦幻、最伟大的艺术品;一个路透社的记者甚至在报纸里用了“比长城还伟大的建筑”这种让他又高兴又害怕的形容。
他高兴极了。他请朋友们在自己开的“粤唯鲜”吃饭,朋友们敬他的酒,他都一饮而尽。尽管他有心脏病,医生嘱咐不让喝,他还是把自己喝醉了。后来,在去医院打点滴的路上,他想,谁要是再来敬酒,他还喝。朋友们只要看得起他,他就要仗义,哪怕喝坏自己。
当然,也有记者问他将古瓷片粘到墙上到底是在发扬文化还是在糟蹋文物,甚至问他是不是开餐馆赚够了钱开始炫耀自己的财富。
他能说什么呢?
建这瓷房子,他没向银行借一分钱,他卖掉了自己在加拿大海边的房子,拿出了自己几十年来的所有收藏,八年里,瓷房子建得坎坎坷坷——他在工地上丢失的古瓷片、明清的盘碗瓷瓶不计其数,被迫停工了好几次,他摔断了腿,还离了婚……
他喜欢收藏。除了吃饭睡觉,他生活中最大的爱好就是玩收藏。只有在这些老物件儿里,他才能感受到人生的乐趣和快感。再忙、再累,只要看到那些老东西,他便能两眼放光、倦意全无。对他来说,收藏就像吸毒,染上了就戒不了。他觉得中国很多人玩收藏玩的是“老鼠文化”,有点宝贝总是偷偷摸摸、神神秘秘的,他不愿意把藏品都堆在库房里,那样像地主;也不愿意像博物馆那样罩上玻璃打上灯,他不喜欢那种距离。瓷片是最易碎的东西,把它们浇筑起来,传承下去有什么不好?他要把自己的藏品用最直接的方式展示给大家,让大家看得到,摸得到。他相信,人们只有摸着这些东西才能跟它们对上话,对上了话,才能唤醒它们的第二次生命,才有意义。
八年里,瓷房子是热闹的,他是孤独的。
尽管做瓷房子的初衷跟钱无关,但缺了钱做不成瓷房子。他要想瓷房子的设计,也要想如何做大做强自己原来的生意。没人理解他,他也不需要别人理解。
事实上,“商人”的头衔无法令他喜悦,他在这方面越是成功,就越是想把瓷房子设计好,以此证明自己是一个好的艺术家,他甚至将所有跟商业无关的社会头衔都印在自己的名片上,满满的。
别人问他如何能兼顾两者,他说也许自己的脑袋有两扇门吧,一会儿开这扇,一会儿开那扇。他也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开哪扇。
三
瓷房子建在天津和平区赤峰道上。赤峰道东起海河,西到墙子河,横贯原来的法租界。因为曾住过直、奉、皖系等各系军阀的十五位督军,过去也叫督军街。瓷房子的前身是栋法式小洋楼,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原来的主人是位中央财政大臣,大臣走后,它成了银号,解放后,它又成了天津市和平区工商局。它是赤峰道72号,左边的70号是“晋商”乔铁汉故居,右边的78号是张学良故居。后来工商局迁新址,就把它闲置了十多年。直到2000年张连志把它买下来,它才又开始了成为瓷房子的历史。
瓷房子是从那面快要坍塌的院墙开始入手的。
他把635个或青花或粉彩的瓷瓶安进墙里,起名叫“平安墙”。瓶子之间是红色和紫色的天然水晶,象征着鸿运当头和紫气东来。大门顶上有两只汉白玉鲤鱼,他叫它“双鱼跃龙门”;他听说猫是老虎的师傅,便将九只瓷猫枕安在鲤鱼下,叫它“九虎震华庭”;门口是赤峰道,他就把一个童子的瓷枕安在“九虎”中间,起名叫“童子望赤峰”。墙外便道上的一排石门墩和汉白玉狮子是用来保“平安墙”平安的,用它们隔一下,莽撞的交通工具便不至于直接撞到那些瓶子上。“平安墙”像波浪一样起伏着。“吉气走曲线,煞气走直线”,他相信这种中国古老的说法。如何“走曲线”呢?一些跳跃的音符出现在他脑袋里。那似乎是一支西方的圆舞曲,名字不记得了,应该是小时候跳舞蹈听过的,他记得那旋律。他把那旋律反复哼给工人们听,希望工人们能带着某种感觉来修这座“走曲线”的墙。
“平安墙”修得也是一波三折。开始时,城管说太难看了,说影响市容,说以后拓宽马路时肯定会被拆掉。他说,瓶子安在墙里,这是“平安墙”,“平安墙”是为了保护咱天津平安吉祥的,你把它拆了咱这天津还能平安吗?城管被他这“大帽”镇住了。后来,他又写承诺,盖章、签字,说如果国家要拓宽马路,他肯定无条件拆掉。他想,要是真的拆了,他就退后几米再重来。
无论瓶子、碗盘还是碎瓷片,都是他二三十年来积攒下的宝贝。它们曾令他痴迷,令他疯狂,令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抚摸和欣赏。它们成了他工地上的建材,他要表现出无所谓,他要尽量让工人们相信这就是些没人要的破烂。
时间长了,工人们发现,这些堆在工地上的东西尽管看上去是“破烂”, 但却是能卖好价钱的“破烂”,当他们发现很多碎瓷片一块就能抵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时,他的东西便开始丢得越来越多。他请了三十多个保安,可还是看不过来,7亿多片,实在是太多了。好在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随时丢东西的准备,失去就意味着得到,没有这样的过程,瓷房子也建不起来。如果不做瓷房子,他丢的东西会更多。他经常能在市面上见到自己的东西,那都是从他库房“溜出来”的。他认得它们。只要是他经过手的古董,看一眼,他便永远都认得。他看着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出来炫耀,看着租给他库房的那人把“夏利”换成了“宝马”,他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但都是老熟人了,他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赶紧把它们粘到墙上去,牢牢地,谁都能看能摸,但谁都弄不走。
他和工人一起挑瓷片、洗瓷片。只要用手摸着这些碎瓷片,他的眼神就发光,唐秘、宋钧、元青花、宋青花、明青花、清青花……太让他着迷了。不过要把它们往墙上贴就不那么容易了。先要在一箱箱的古瓷片中寻找到合适的,根据颜色和形状的不同分类备用,备用的有瓶、有罐、有碟、有碗,凹的、凸的,带把的、起楞的。瓷片跟瓷砖不同,底面不平会进空气,不易挂住,所以要用白色硅酸盐水泥混合石膏粉,加入强力胶水,再把毛面打磨光滑,才能往墙上粘贴。后来经过试验,他又发现瓷片很脆,加了江米汁,瓷片不容易裂,还牢固环保,用高压水枪都冲不掉。
四
这个时代,人们热衷于用价钱来衡量一切事物,热衷于给瓷房子估价。一家银行说这房子值5亿3千万,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财富故事会”栏目说起码值20多亿,而津港电视台紧跟着请专家评估,结论是价值超过50亿。无论是5亿还是50亿,对张连志来说都没什么意义,那房子粘贴的都是他的个人记忆,他从未想过把瓷房子卖给谁,他也从不相信有谁会买。
真正算起来,按照现在的文物价格估计,瓷房子不止50亿那么少,按照原来他收时的价格计,又没有5亿那么多。
瓷片有他收的,也有他父亲收的。他收瓷片时便宜,他父亲收瓷片时更便宜。
瓷片大多是在三岔口收的。天津建卫以来,往来于海河的船只,许多都是为皇家进贡的。那些为皇家进贡的瓷器,不能有一点点瑕疵,但瓷器是易碎品,在烧制和运输过程中,难免有不合格或者破碎的,把这些送进宫,是要被造办处的人砍头的。工人们只能狠心将其摔碎掩埋起来,这就叫“碎碎平安”。那些保平安的碎片,不知有多少沉在了三岔口。
过去,只要有人从三岔口挖出了瓷片,便会有人来通知他父亲,只要听说什么地方挖出了瓷片,父亲也肯定会去。父亲不爱抽烟,不爱喝酒,不爱说话,只爱存瓷片。“文革”前,古瓷片就像垃圾一样没人要,一块钱能收一大堆,父亲把这些没人要的破烂堆在自己意租界幽雅干净的院子里,柜子顶、床脚下……尽管有人说收这么多破烂在家里不吉利,但父亲还是把它们堆得到处都是。
他时常见到父亲蹲在地上洗一堆堆的瓷片。他问父亲,洗这些碎瓷片干吗呀?就算洗得再干净又有什么用呢?父亲告诉他,存瓷片就像存零钱一样,存多了以后自然有用。
后来,父亲过世了,那个帮父亲收瓷片的人也过世了。三岔口再挖出瓷片,那个人的儿子就会来通知他,但他已经不用到现场去了,瓷片会一箱箱地打包好给他送来。
一箱箱瓷片从他面前过。一箱能有上千片,他轻声地喊着:过、过、过……等等……过、过……等等……假东西多的时候,真东西往外跳,真东西多的时候,假东西往外跳。这个过程在他看来跟卖苹果的人挑苹果是一样的。
现在,他对瓷片已经没有感觉了。当初那种让他兴奋不已的感觉突然间不见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太多的缘故。也许真是太多了。开业时,瓷房子贴了6亿多片,两年后他又贴了1亿多片,7亿多片古瓷片,大家都觉得他收藏的古瓷片该贴光了,只有他心里清楚租来的库房里至少还有一百卡车古瓷片,如果堆到瓷房子的院子里,将出现一个百米高的瓷片山。
五
他既简单又复杂地设计着这里的一切。有时他把自己想象成这房子的一部分,有时又觉得自己跟这房子毫无关系。他站在院子里仰视它,趴在阳台上俯视它,像一个讲故事的人摆布自己的角色。
房子光贴瓷片他觉得还是有点单薄。有龙才有风水。灵感来了,他要建一条瓷龙,这条瓷龙要盘旋,要弯曲,要腾空,要在这瓷房子上舞动起来。人们都说有舞动的北京、舞动的世界,他也要有舞动的瓷房子。舞动起来才是关键。他要让瓷龙舞动出“CHINA”这个单词。既是“瓷器”,又是“中国”。
那是一条用钢筋、混凝土建造的瓷龙,768米。工人们不知道如何来表现他心中的“舞动起来”,他们没干过这种活儿。瓷龙用了800多万片古瓷片,贴了160多天,换了3个工程队。当瓷龙最终在房子上从屋顶盘旋至地面,又从地面蜿蜒至墙头而“舞动起来”时,最后完成工程的包工头说:“咱这也不像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