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头说,那就是村长。老刘头把他带回家看了一天电视,吃过晚饭才回到村委会。晚上九点来钟,他正在和妻子发短信,说今天很无聊,一个小个子老头推开了村委会的门,探身进屋,问道:“你是我们外面找来的人吗?”“对,我是来演‘黄鬼’的。”“我是演‘二鬼’的,出来我们给你培训一下。”“听说‘二鬼’穿得比‘黄鬼’还少,走得还多,您这么大岁数,身体行吗?”路上,他问演“二鬼”的老头。“‘二鬼’本来已经传给我侄子演了,过去两年都是他演的,今年他犯了事,进了公安局,所以今年我还得亲自上。有啥办法?年前我大病刚好,现在该上还得上,都是命。”他跟着“二鬼”和几个年轻人来到村外的空地上。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开始学习“黄鬼”的动作。“你的动作最简单:第一个动作是弯着腿,垂着脑袋,慢慢地走,手不停地抖,但身体不要晃;第二个动作是‘大鬼’回头,朝你举起钢叉时,你身体要往后仰,吐出舌头,装成很害怕的样子。”
“二鬼”让他在空地上走了两圈,接着开始纠正“大鬼”和“跳鬼”的动作。“大鬼”和“二鬼”走路的姿势很威风,手脚上的铜环叮当作响。“跳鬼”则是一手舞着招魂牌,一手舞着扇子,跳来跳去。
“二鬼”对“跳鬼”的动作并不满意——“你父亲跑‘跳鬼’时,一进腊月就绑着沙袋练,所以每次脚后跟跳起来都踢着自己的屁股,你再看看你,脚才到哪儿……”
大家练习各自的“鬼步”时,旁边的几个草堆突然着火了,一个中年女人点的。刚开始,他以为是有人烧荒草,但当身边的人都连喊带骂地跑过去扑火时,他意识到,这是草料。草堆是“二鬼”喂骡子的草料,点火的女人是“二鬼”唯一的亲闺女。
老刘头给他讲了个“拉偏套”的故事。“二鬼”也是个退伍兵,二十来岁时,老婆得病死了,“二鬼”便跟村里一个丈夫在外地打工的女人过,那女人的丈夫回来时,“二鬼”回自己家;那女人的丈夫一走,“二鬼”又去女人家。就这样,“二鬼”在那女人家住了十多年,直到女人家的小孩长大成人,觉得丢人,他才被撵走。后来,“二鬼”又找了另一个丈夫在外而且还没子女的女人,又生活了十几年。今年过年前,“二鬼”在那女人家的地里干活,突然栽倒,不省人事,村里人把“二鬼”抬到那女人家,女人说:“死在我家算怎么回事,赶紧抬走。”“二鬼”才又被抬回了自己家。“二鬼”是被自己跟亡妻的亲生女儿照顾好的,在女儿家过完年,他又要赶着骡子回那女人家。女儿不让他回去,女儿说:“你看你,帮人家干了十多年的活,病了人家不管你,死了人家更不要你。”但是“二鬼”还是坚持要回。于是,伤心的女儿着了急,当着众人的面烧了父亲喂骡子的草料。
草堆上的火已被扑灭,村民们陆续离去,“二鬼”默默地收拾着剩余的草料。“‘二鬼’也是退伍兵,却过着鬼一样的生活。”回村委会的路上,卢寸红突然心生感慨。他跟在老刘头后面。他们穿过桥洞时,他又遭遇了异样的让他不安的目光。为什么呢?他停下来,很快便从路边一个小孩的口里得到了答案——演完“黄鬼”的人,活不了三年。他愣住了,一下有点六神无主。在一个小卖部,他买了盒烟,他想抽支烟定定神。“你是来演‘黄鬼’的?”一个从小卖部门口路过的年轻人停下脚步,问他。“是的,你怎么知道的?”“每年都是老刘头负责看管‘黄鬼’,他旁边的陌生人便是‘黄鬼’。” “那我三年之后会死吗?”年轻人笑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说:“过去演‘黄鬼’的人的确活不了多久,因为都是些讨饭的老弱病残,冬天穿个背心短裤,一冻一病,也就死了,所以,村里人就说,演‘黄鬼’的人活不过三年。我看你没事儿。”
怀着一丝安慰,他回到了村委会。他睡不着,便到院子里溜达。裤兜里的手机嘀嘀了两声,是妻子发来的短信:“今晚10时49分,是月亮五十二年来最圆最大的一次,一起看哦。”
他望了望月亮,并未觉得有多大多圆。月光铺在地上,也照在他身上,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平静的海面。他在想,是演,还是走?如果演了,三年后,我会死吗?很多事情他既相信,也不相信。
五
整夜都有人在放鞭炮,从深夜十二点一直到天亮。
早晨六点,他刚睡着,便在迷迷糊糊中被人叫醒了。他们把他带到一个废弃的杂院。院里的杂草一人多高,在一个光线昏暗的小屋内,生着个小炉子,这是他化妆的地方。他们从一个白色的布口袋里取出黄坎肩、黄短裤、黄布鞋和一个灰白色的假发套。很快,他从头至脚,被涂满了黄色,并换上了“黄鬼”的服装。
“你这妆算是舒服的,‘大鬼’、‘二鬼’脸上化的是黑白灰的三色条纹,脸上要痒了,挠都不能挠,只能用牙签扎。”化妆的人说。
四把刀插到了他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刀是钢刀,明晃晃的,只是刀刃被切了个月牙,用细绳帮在胳膊腿上,猛一看,像是砍进肉里的。一个瘦瘦的老头拿来一只鸡,在院子里杀了,冒着热气的鸡血被倒进一个塑料瓶里,瘦老头用毛笔蘸了鸡血往他绑钢刀的地方抹。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恶心,他感觉脸在发烧。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照到他身上。
“别动,好,就待在那儿,这儿光线太好了……”他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那声音悦耳又刺耳。不知什么时候,屋内院内,已经挤满了端相机的人。他迅速离开阳光,躲进了墙边的暗处。闪光灯闪个不停,他闭上眼,觉得自己像个马戏团里展出的怪物。
六
游街开始了。狭窄的街道上,人们举着二尺长的柳树棍,不停地尖叫着。前面是鸣锣开道的“衙役”,手持旗牌、伞扇、金瓜、钱斧等全套仪仗。后面是踩高跷,骑竹马,舞龙,舞狮,跑驴和把自己打扮得五颜六色的村民。“大鬼”和“二鬼”脸上画着蓝白相间的条纹,头戴灰白蓬乱的发套,也是身穿黄色坎肩、单裤,手中的铁索链在空中哗哗地抖着;“跳鬼”头戴斗笠形深蓝色帽子,面蒙黑纱,眼圈、口圈涂成白色,身穿鞑子衣,一手拿令牌,一手拿折扇,脚向后不停地踢跳。泥泞的街道上,邻街的房顶上,以及高大的树杈上,挤满了狂欢的人群。披甲戴盔的“探马”在人群中往来开道,铃声急促,惊得观众直往后退。“押”着他示众的队伍浩浩荡荡,他被“押”到哪里,哪里就会掀起高潮。
那双不合脚的黄色布鞋在泥浆中湿透了。这是他走过的最烂的路,很多地方,他得不断把脚从烂泥中拔出来,才跟得上“游”他的队伍。糊状的泥浆,在阳光下闪耀着粗糙的光芒。人群推推搡搡,不时会碰到那几把沾满了鸡血的刀。刀受力一动,绑刀的细绳就会让他钻心地疼。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了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尊严被夺走的滋味。就这样吧,很快就完了,他决定对自己的尊严实行一种短暂的抛弃。
走了两小时后,他被带到一个院里休息。有人给他端来一碗水,拿来一个鸡蛋,他拒绝了;有人给他倒来一杯酒,让他喝了暖暖身子,他拒绝了;有人点了支烟给他递过来,他也拒绝了。他不冷也不累,不饿也不渴,就是心里难受。
扛着摄像机的电视台的记者进了院子。一开始,他担心记者会采访他,但他很快发现,人家要采访的其实是当地宣传部门的某位领导,他只是一个背景。
领导侃侃而谈,“固义的‘捉黄鬼’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北方唯一的傩戏遗存。这个呈现出黄河流域传统文化鲜明特征的大型社戏,其规模之巨大、气势之雄浑、内容之丰富、历史文化意蕴之深厚以及群众参与的狂热程度,实为全国所罕见……”
七
休息快结束时,他身上又被加了件让他意想不到的道具。他们端出一碗鸡肠子,用布兜了些,直接绑到了他的腰上,鸡肠贴着他的肚皮,滑溜溜的,似乎用什么东西泡过,鸡肠散发着某种极其难闻的味道。
他又重新回到挤满了陌生而无情面孔的街道上。鞭炮声,锣鼓声,呐喊声,他再度处于各种杂乱声响的围困中。
他低着头,弯着腰,令人恶心的味道不断往上涌。他想要抬起头来,一通乱喊,像火山里的岩浆一样,把自己的委屈和压抑全都喷射出来。不演了。拨开人群往南跑,跑到村外的大路再往西跑,便能到309国道,便能拦辆车回家。体力没问题,衣服、鞋、手机都不要了,立刻离开这地方,他心里这么想。但是,他的身体被完全控制着,身后的两个人抓着他的肩,推他,他就往前走;拉他,他就朝后退。
欢腾的队伍向村外走去,宽阔的河滩上,人头攒动,锣鼓声更加喧天。他被“押”到河滩边临时搭建的阎王台、判官台前。阎王、判官正襟危坐,两旁的小鬼持刀怒目。“阎王”的眼珠儿用核桃壳磨光着色而成,金光闪耀,摄人心魄。他跪在地上,听“阎王”声嘶力竭地喊着台词:
“劝世人父母莫欺,休忘了生尔根基。倘若是忤逆不孝,十殿君难饶与你。来呀,把‘黄鬼’带下去扒皮抽肠。”
八
大太阳天,光线耀眼,烟雾很浓,没一丝风。麸皮、锯末、白酒、硝粉制成的烟瓶已经点燃。他被笼罩在刺鼻的翻滚的烟雾里。当台下的喧闹声达到高潮时,他仿佛听到了部队演习时,战友们的呐喊声,隐隐的,无边无际。他被“扒皮抽肠”了。他们解开他身上的黄坎肩,把兜在里面的散发着怪味的鸡肠子抓了出来,抛向天空。村民们在台下欢呼雀跃,他们胜利了。他突然感觉到,过去的经历似乎是一场找不到任何关联的无声电影——战士,黄鬼,修坦克,搞装修,奔驰车,抽肠扒皮,厦门美丽的海边,固义村泥泞不堪的街道……恍若隔世。人群散得很快。他被带到一个小浴室里,用递进来的一点点洗衣粉洗了个澡。他又被带到王大姐家,拿到了1000元钱。王大姐说:“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自己坐车回去吧。”他说没关系。他心里明白,自己被“三爷”用完了,被这个村子用完了,人间鬼戏散场后,他得自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