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别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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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四面人(1)

引子

县交警队的白色宣传车停在广场边上。车门开着,后座上堆了些宣传交通法规的小册子,59 岁的游嘉良坐在车里,一身藏青色警服,系着领带,衬衣领子笔挺,肩上扛的是“两杠三”(一级警督这样的警衔在县城里算是到头了,县公安局局长也不过如此)。游嘉良把白色大檐帽摘下来放在腿上,戴了几年,可帽子的颜色他还是不大习惯。交警队里,他的警服也跟别人有小小的差别,别人臂章上绣的是“公安”,而他的是“司法”。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一直是监狱的管教干部,担任过教育科科长以及好几个大队的大队长。不过,五年前,他所在的监狱在布局调整中被撤掉了,三千多犯人被分送到省内的其他监狱,干警们也都分流走了。他没去找新单位,还有几年就退休了,就领退休金了,何必呢?作为监狱的“留岗休息”人员,他拿着监狱发的工资,还可以帮交警队搞搞宣传,“打打零工”,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他要回到那个已经荒废的监狱去值班。监房还在,尽管已经破败不堪,但毕竟还是国有资产,他们这些“留岗休息”人员要轮流去看看。

046 · 别处生活

每当坐上重返监狱的中巴车,望着车窗外那熟悉的山坳,过去的日子,便又回来了。

四十一年前,游嘉良的梦想是报考清华大学的物理系。不过,和很多同龄人一样,他的大学梦毁于那场跟文化有关的运动。1970年,在晃荡了四年之后,这个1966年高中毕业的“老三届”从县城下到乡里当了一名物理老师。他课教得好,学生喜欢,老师们也认可,可却始终不快乐。在那个乡中学,有人提才能上调工资的考核榜。他不是本乡人,没人提。所以,每逢调工资,他便会心寒。1984年,他终于离开了站了十四年的讲台,换了工作。新单位便是那所监狱,一个寸草不生的地方。犯人主要的劳动是日复一日地在山洞里挖硫黄,山坡上的那些绿色早被硫黄熏得没了踪影,吸入鼻腔的永远是那呛人的臭鸡蛋味。当地人告诉他,这地方也叫硫黄矿。可游嘉良喜欢这地方。这里的一切是那样不同,什么样的事情也都有可能发生。和一成不变、充满排外思想的乡中学相比,这个劳改局直管的省级单位似乎更具包容性,干部和犯人都是从四面八方来的,没人再将他视为外乡人。他先是在子弟学校当老师,然后很快成为了大队里的管教干部。他穿上了警服,别上了手枪,那都是他一直梦想的。那身“行头”让他精神抖擞。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跟犯人接触时的情形。他要向入监队的犯人作报告。那都是些刚从看守所转过来的新犯人。他要对他们说什么呢?尽管他已经当了十四年的老师,可在监狱里,他也是个新人。他有些紧张,生怕自己说不好。监狱长对他说:你就把他们当成你的学生好了,犯人也是人,只不过是一些犯了错的人,跟犯了错的学生一样。

他昂首挺胸地穿过那些新犯人的队伍,给犯人们作报告。

他作了充分的准备。他对他们说:

“我不能说欢迎大家,毕竟没人愿意到监狱里来,到这里,你们首先要明白监狱是什么?监狱是国家的刑罚执行机关,监狱的任务主要是正确执行刑罚,但帮助你们改过自新才是监狱存在的最终目的。你们要正确认识自己的改造环境,不要对监狱有恐怖感。你们往往是因为自身存在着各种无法克服的弱点,在邪恶的欲望前没有把握好自己,才触犯了法律。你们不要自卑,进来一次也好,长长教训,一辈子受用……”

报告结束时,他听到了热烈的掌声。

他心情不错,因为再也不用为课堂纪律而操心。犯人的眼神也没有他之前所想象的那样凶神恶煞,恰恰相反,在之后的接触中,他发现犯人总会在他面前表现得很老实,并不失时机地呈现自己悔改的诚意。他们都希望评上“劳改积极分子”,争取各项加分,努力减刑。没人愿意在这“四面墙”里多待一天。

这既是一个严肃的专政机关,也是一个效益不错的国有企业。

计划经济的年代,硫黄生产出来是不用愁卖的。监狱那时候是全县的税收大户,内部有的是钱,什么都周转得开。犯人们永远都有新囚服和新鞋穿,精神面貌好,劳动积极性也高。监区有好几个大队,每个大队分工不同:一大队负责修房;二大队负责发电;三大队负责养猪;四大队负责种蔬菜水果;五大队负责挖矿……每个月生产出来的肉、蔬菜、水果吃都吃不完。犯人们除了劳动改造,还要在育新学校里学习,参加扫盲班、技工班,学识字,学木工、泥瓦工、煅工……教室是崭新的,课桌也是崭新的,比周围的乡镇学校条件不知好多少倍。监狱有时还会请文化教员来教乐器,让他们陶冶情操。附近农民没见过小提琴和萨克斯,他们会指着那些形状各异的黑皮箱好奇地问游嘉良:“游大队,这是什么新式武器?”

监狱还会请县上的人来放电影。电影一般放两场,头天干部看,第二天犯人看,在操场上放。“首映”的时候,干部家属们会提前把自家小板凳搬去围成半圆占位置,如果是冬天,孩子们还会带个小火炉来,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着边烤火,边看电影。那时候演的是《地道战》、《南征北战》、《小兵张嘎》……不过,在游嘉良的记忆里,《少林寺》才是最轰动的,放映时,整个监狱像过节一样。

那时候,干部们总有机会喝点小酒,打点小麻将,或是到周末舞会上跳跳舞。生活虽然比不上现在的多姿多彩,却也让当地人无比羡慕,因为附近农民当时还在住土屋,点煤油灯。

在这个不毛之地,如果有人打听硫黄矿怎么走,别人会告诉他,顺着这条路走,突然看到一个灯火通明的热闹地方,那就到了。尽管空气中永远弥漫着臭鸡蛋味,尽管山坡上常年寸草不生,尽管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可还是有很多人想到这里工作。一些附近的农民问:“同志,我可不可以进来劳改?”

硫黄矿里自然是要采硫黄的。

游嘉良当过采矿队的大队长,那时候,每天七点半,他都会准时站在操场上给那些下井的犯人点名,安排他们当日的工作。工作量是自上而下定的,劳改局下达一个总任务,监狱再分到各大队,大队再分到中队,中队分段,段再分小组,最后制成生产报表,考核完成。

任务不是他定的。有时候,碰到任务量突然加大,他就会对他们说:“这个工作量对大家是一个新挑战,你们有没有信心接受?”

“有!”犯人们总会声音洪亮地回答。他知道对于犯人来说,有没有信心,他们都得接受,自己多问一句,只是给他们一些鼓励而已。

通常这种时候,他还会换上工作服,戴上装着矿灯的安全帽,勒上口罩,顺着那条斜斜的巷道下井视察工作。他并不害怕。尽管“瓦斯爆炸”、“偏崩(从旁边垮)”、“冒顶(从上面塌方)”等一系列事故名称经常被人们提起,但他自己还是有必要下去。下井视察能调动犯人的劳动积极性,从而更好地完成生产任务,他相信这一点。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抓那些牢头狱霸的现形。逼迫其他犯人为自己劳动的现象不允许存在,可还是存在,即使劳动力不够,他也要把这些“抗改分子”送去严管队,因为他们不但不劳动,还会影响其他犯人的劳动情绪。在严管队里,这些“老大们”将喝不到热水,吃不到热菜,只有定量的干馒头。什么时候出严管队要看表现,少则三五日,多则几个月。

井下的硫黄味最呛人,很多犯人都觉得分到这个队最倒霉。他就挨个找他们谈心,消除他们下井的恐惧思想,请人给他们传授专业知识。后来,恰恰是那些当初下井队的犯人出狱后最厉害,他们熟悉井下构造、矿石分析,精通各种井下设备的使用和修理,很快就当上了小煤矿的老板,发了财。

电视里偶尔会有关于监狱的节目播出。似乎在所有的监狱里,犯人床上的被子都叠成了豆腐块,脸盆拖鞋刷牙缸子排成了一条线……犯人们个个懂礼貌,人人爱学习,干部一进门,都会全体起立喊:干部好!

他的监狱也能看到这些,不过只有模范大队才有。记者来采访,编剧、演员来体验生活,上级领导、人大代表来视察工作,都会被带去那里。那里的犯人一言一行都被专门要求过。而其他监房则更像工人宿舍。大多数时候,犯人劳动回来都是该放衣服放衣服,该洗脸洗脸,然后倒在床上休息。每天的劳动都是满满的,豆腐块似的被子也没时间去叠,因为硫黄矿的犯人要三班倒。

逢年过节的时候工作最紧张,因为犯人开始思乡了。他得轮番找他们谈心,交流思想。他得组织开“节前教育会”,进行安全大检查,安排亲属接见,安排他们打“亲情电话”。

接见的时候从来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九点一过,他就用大喇叭叫那些来了亲人的犯人的名字,让他们出来排队。接见室并没有电视里出现的那样先进,只有铁栅栏和板凳,没有隔音玻璃和电话。犯人们总是各怀心事地等待着点名,然后接见,最后表情各异地出来。家人从不来探望的“遗弃犯”总会在这天脸上写满失落和悲伤。他们会眼泪汪汪地对他说:“我妈不要我了”,“我老婆跟我离婚了”,“我儿子不认我了”……

电话的免提键是要按下的,他的任务是盯着自己的手表,告诉他们:“抓紧说,每人只有一分钟。”犯人们有抓起电话想不起家里号码的,有占线的,有没人接的,有打错的,有被家人挂断电话的;通上了话,有哭的,有笑的,有发呆的……

除夕鞭炮响的时候,犯人最激动。他们会把玻璃瓶、罐头盖、汤匙等一切能弄出响声的物件往窗外扔。他们会狂喊“过年喽”,如果值班管教朝他们吼几句,他们会用更高的叫声压过去。大墙瞭望哨的探照灯总是狂扫个不停。

又是新的一年。

有时候,游嘉良觉得,手下的一些干警比犯人更难管理。他们总是抱怨“犯人是有期徒刑,管教干部是无期徒刑”。他觉得这都是些牢骚话,他不喜欢听。当他听到他们抱怨“这鬼地方,不是人待的”的时候,他就会问:“不是人待的,我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难道我不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