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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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明朝值得细说(7)

这时候,严世蕃的同党罗龙文也从戍所逃回了徽州老家,两人来往密切。这位罗龙文是倭寇首领王直的姻亲,曾经奉总督胡宗宪之命出海招降。林润接到郭推官的告发后,把故事再编得完整一点,向皇帝控告这两个人以建造府第为幌子,聚众四千人,“道路皆言,两人通倭,变且不测”。这是谋反大罪,皇帝自然极其重视,立即下诏速将严世蕃、罗文龙拿来问罪。那时候严世蕃之子严绍庭还在北京当锦衣卫指挥,闻讯赶快派人赶在圣旨下达之前到家乡报警。严世蕃得报,想逃回戍所,却早在林润的监视之中,被逮住了,解往京师。这是嘉靖四十三年(1564)十一月的事。

严世蕃二进宫了,却也并不怎么惊慌,“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他有的是计策。自己贪污受贿,天下人均知,想赖也赖不掉,但是“皇上只要人干事,不怪人爱钱”,认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当初邹应龙告发他的不就是“贪污误国”吗?最多再流放一次罢了。“聚众谋反”、“通倭”的罪名那才是最可怕的,不过也没什么证据,其实根本就是捏造的,应该不难洗刷清楚。最好,是让三法司连带判决严嵩害死沈炼、杨继盛,这两个案子乃是皇帝亲自定的,要是让皇帝觉得三法司想为沈、杨翻案,审官和囚犯的位子恐怕就要掉个个儿了。计谋已定,他便命其党徒四处宣扬:不好了,要是三法司把沈、杨二案翻出来,严世蕃就死定了。

负责此案的三法司刑部尚书黄光先、都御史张永明和大理寺卿张守直果然中计,在判决中大书特书严氏父子迫害沈、杨。写好了,在上奏之前照例送给首辅徐阶过目。徐阶将三人领入内室,屏退左右,问道:诸君觉得严公子该不该死?三人异口同声回答:死有余辜!徐阶又问:那么你们是要他活还是要他死呢?三人答道:正是要他为沈、杨偿命啊。徐阶连连摇头:严嵩害死了沈、杨不假,但那都是领过圣旨的。皇上是最英明的,绝不会错。诸位的这份判决呈上去,皇上疑心三法司是在怪罪皇上,必定震怒,大家都免不了要被问罪,而严公子也就大模大样地出都门回家了。三人愕然,赶忙请教徐阶怎么修改。徐阶说:只要以林润的奏疏为底稿,再把聚众谋反这一条发挥发挥就行了,事不宜迟,稍迟就会发生变故。三人就请徐阶主笔,徐阶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底稿:早就写好了,各位以为如何?三人看了,连声说好,马上叫来吏员誊清,这份置严世蕃于死地的判决书就从徐阶相府递了出来。

严家闻讯,这才真的慌了。严嵩托人送重金给徐阶,请他营救。徐阶钱照收,人也照杀。他的道理很简单:不收钱,严家的人要怀疑我捣鬼;不杀人,众人要怀疑我捣鬼。这位甘草国老,到现在还是两边都不得罪。

皇帝却也不信严世蕃会谋反,命令三法司再核实。圣谕云:“此逆情非常,尔等皆不研究,只以润(林润)疏说一过,何以示天下后世?其会都察院、大理寺、锦衣卫从公鞠讯,具以实闻。”

徐阶领了圣旨,急出长安门。三法司的官员们早在门外等候,他随便问了几句,就赶回家中,起草答疏,声称“事已勘实”,通倭谋反“具有显证”。皇帝这才批准了三法司的判决,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三月二十四日下诏,以“交通倭虏,潜谋叛逆”之罪判处严世蕃、罗龙文死刑。死囚按规定应该留到秋后处决,但这一次,按徐阶的要求,立即处斩,“亟正典刑,以泄天下之愤”。怕一拖就要出意外吧。

当时的史家,多认为严世蕃死有余辜,却对以莫须有的叛逆之罪处斩不敢苟同。张居正主修的《明世宗实录》评论此案说:“其罪状宜坐奸党之条,岂无可杀哉?乃润(林润)疏指为谋逆,法司拟以谋叛,悉非正法也。”支大纶的《皇明永陵编年信史》也是大为不满:“比乃咒诅怨望,练兵积粟,通倭诱虏,茫无影响,何以服天下之心哉?内阁颐旨,法官唯诺,刑罚不中,伊谁之咎?”谈迁在《国榷》中更是感叹道:“嗟乎!三尺法至平也,舍奸党之正条,坐不轨之苟论,自置相以来,未之闻矣。”其实这是有先例的,当年朱元璋杀宰相胡惟庸,不就也捏造了一个“通倭谋反”的罪名吗?有太祖高皇帝做榜样,徐阶想必是心安理得的。

徐阶不以“奸党”之名处置严世蕃,却捏造出一个通倭谋反的罪名出来,其用心,乃是要把严家一网打尽。犯了叛逆之罪,亲属都要受到牵连,家产也都在抄没之列。即使他们在判决中未对严嵩拟罪,严嵩却也难逃法网,皇帝还要怪他们未依法追究严嵩的罪责(诏令云:“疏内不言逆本,是何法制?”),下诏把严嵩及其孙子们削官为民,并抄没家产。对江西严家的抄没,不知为何,一直拖到严世蕃被处决之后的五个月才进行。共抄得黄金三万多两,白银二百万两,相当于当时全国一年的财政总收入。此外还有田地百万亩、房屋六千多间和无数的珍宝古玩字画。严嵩出身贫寒,这些财产,当然都是他当了大官以后,特别是入阁拜相以后,父子劳神搜刮而来的,用张居正的话说,是“商贾在位”。做了几十年的买卖,一夜之间就赔个精光。

抄家之后严嵩的去向,各家说法不一,或说他寄食故旧,或说他寄食野寺,或说他与孙子住在关公庙,《明史·严嵩传》则说他是“寄食墓舍以死”,大约是到处打游击找人讨口饭吃。他是哪一年死的,各家说法也不同,或说被抄家以后不久就死了,或说过了一年才死,《明史》则说是过了两年才死,与嘉靖皇帝差不多同时死的,终年八十七岁左右。死后没钱买棺材下葬,也没人吊唁,直到万历初年,徐阶的门生张居正当国,才吩咐分宜县县令收拾严嵩尸骨备棺埋葬。这位县令遵命照办后,张居正还特地去函称赞:“闻故相严公已葬,公阴德及于枯骨矣,使死而知也,当何知其为报哉?”大约觉得自己的老师对严嵩的处置未免太过分,或者,是要借此为后人如何对待故相立个榜样吧。他自己死后,却也差点被开棺鞭尸。至于徐阶的结局,也并不怎么美妙,三个儿子被逮充军,田产充公,若不是张居正极力维护,说不定也落得个跟严嵩一样的下场。在此起彼伏、你死我活的内阁纷争中,只有皇帝才是最后的赢家。

1997年12月

黄道周之死

对于凡夫俗子来说,死是生命自然的终结;而对于圣贤豪杰,死则是人格最后的完成。这样的完成,可以静美如秋叶,更可以绚烂如春花,而在山河破碎之时,则只能壮丽如夕阳了。

当年轻的黄道周把自己锁在福建铜山(今属东山县)孤岛上一座小小的石室刻苦攻读,立志当圣贤的时候,也曾经推演周易预卜自己的结局,据说准确地推算出自己将死于62岁这一年。而这将是怎样的一个完成啊!

一、出关

圣贤的传统道路,是治国平天下。但如果我们翻开黄道周的履历表,就会发现他这条路走得极为艰难,以闽人的固执,身处大厦将倾的末世,毫无成功的可能。自从天启二年(1622)中了进士以后,因为几次上疏奏事为倒霉的大臣求情,自己也跟着倒霉,屡调屡降,其中有几年还被斥为民。崇祯十一年(1638),因为弹劾大学士杨嗣昌,当面顶撞皇帝,被连贬六级赶出京城,到江西按察司当小小的照磨。过了两年,江西巡抚解学龙在评价所部官员时,偏偏对黄道周推崇备至。崇祯皇帝闻言大怒,说他们两个以党邪乱政,削了解学龙的学籍,把黄道周逮进刑部要求处死。如果黄道周就这么死了,不过是崇祯皇帝所随意屠戮的无数大臣中毫不起眼的一个,至多留下个忠谏的声名。幸好刑部尚书敢于抗旨,争辩说只有封疆或贪酷大臣才能以党邪乱政论死,以言论得罪,最多只能判处充军。审了两年,最后是判处黄道周永戍广西。还没走到广西,圣旨又下来了,皇恩浩荡,赦免复官。但是黄道周已不再做治国平天下的梦了,一获赦免,便告老还乡,在龙海邺侯山背山临江盖了一座邺山讲堂开坛讲学。这时候,他已是公认的儒林领袖、一代宗师,被时人推崇为“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内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徐霞客语),全国各地来听讲的人络绎不绝,门前的九龙江,号称因此有千帆相竞。重返家乡这一年,他已58岁了,他的打算,就是以传道授业了此残生了。

然而大明的气数已经玩儿完。崇祯十七年(1644),崇祯帝吊死在煤山,吴三桂打开山海关放进清兵,大明的国土很快只剩下了半壁江山,国难当头,黄道周的官运却忽然好了起来。福王在南京即位后(即弘光帝),马上下了诏书,命他赴南京担任吏部左侍郎。

弘光帝的任命下来,黄道周本来不打算去赴任,但当政的马士英派人逼迫:“先生德高望重,不出来做官,是打算跟随史可法拥立潞王吗?”在此之前,大臣们对该拥立福王还是潞王分成两派。以与崇祯血缘的亲疏而论,应该立福王,但此人臭名昭著,不可为人君,以史可法为首的朝中大臣都宁愿立亲缘较远名声却较好的潞王,还在犹豫不决,手握重兵的马士英抢先立了福王,乘机把朝柄捏在手中,而把史可法赶到了扬州前线。黄道周之所以不愿出山,正是不愿去给这些人当花瓶。但福王这一派的人,也不会把他留给其他藩王,软硬兼施之下,他也就只好上南京去了。到了南京,就被升为礼部尚书,地位不可谓不崇高,却仍然是摆设。弘光小朝廷,只在醉生梦死中残存了一年。当多铎的铁骑杀到南京来的时候,如果黄道周人在朝廷,绝无可能跟从钱谦益冒着大雨跪在城门口恭迎清兵,自然只有一死殉国,那样也不过是南京陷落时自杀的大臣中的一个。但上苍却不愿这么快就把他赶下悲壮的历史舞台,南京陷落的时候他恰好被派到浙江祭奠禹陵,无意中又躲过了一劫。

弘光小朝廷一倒,黄道周平天下之心却更炽了。先是准备去跟随潞王,不料潞王才监国三日,就向清兵投降。然后是唐王监国,被郑芝龙、郑鸿逵兄弟拥戴着往福建跑。黄道周深知福建的地势易防守难出击,一进了福建,最多是关起门来当小朝廷,万难恢复故土。而且当时的福建乃是郑家的天下,去了那里,就是去当傀儡了。他写了一封信劝阻唐王入闽,信还没寄到,唐王已过了仙霞岭进了福建了。黄道周只好也回了福建,打算走小路回漳浦老家去,在半道上被唐王派人截了下来,迎到福州。唐王也在福州正式登基,即隆武帝。

隆武帝是读书人,读书人大都敬重黄道周,他也的确要重用黄道周,封官武英殿大学士兼吏、兵二部的尚书,成了宰相了。但战时的宰相并不值钱,兵粮大权都掌握在郑芝龙手里,不仅黄道周动用不了,连隆武帝也动用不了,君臣相见,对此只有相对而泣。

这时候清廷已下了剃发令,为此在江南制造了一系列惨绝人寰的屠城惨案。江南人民一面奋起反抗,一面向隆武朝廷求援。但郑芝龙却不准备发一兵一卒。他的人生哲学很简单,当年他当海盗大王,明廷招降了他,给他高官厚禄,以后清兵来了,再投降就是了,还会有高官厚禄的。而黄道周名为兵部尚书,却调动不了一兵一卒,只能到家乡发动子弟兵了。隆武帝无法给黄道周一件武器、一分军饷、一担军粮,他给黄道周的,只有几百张空白文书。黄道周就带着这几百张空白文书上了路,每到一地,就用它来写奖状,谁参了军,就送一张亲笔书写的奖状,最后竟然也给他拉起了一支几千人的队伍,筹到了一个月的兵粮。

隆武元年(1645)九月十九日,这支以锄头扁担为武器的“扁担兵”,这支只有不到十匹马、只带了一月兵粮的乌合之众,这支完全靠忠义之气纠集起来的家乡子弟兵,在一位毫无作战经验的文人率领下,浩浩荡荡开出了分水关,永别了家乡,去跟凶残的征服者作最后的决战。

当蔡夫人在家中听到丈夫出关的消息,长叹一声:“哪有将在内相在外而能成大事的?道周死得其所了!”

二、决战

黄道周出关后,又一路招募新兵,江西的义师也都赶来会合,加起来有上万人。十月初抵达广信(今上饶),黄道周一进了广信就开坛讲学,借机募捐,又筹到了三个月的兵粮。几天之后,分兵三路,向清兵发起了进攻,一路向西攻抚州(今临川),另外两路北上分别攻婺源和休宁。

这是一场在军事史上没有留下任何影响的决战。《明史》的编撰者甚至不承认这是一场决战,对整场战役的叙述只有十九个字:“由广信出衢州,十二月进至婺源,遇大清兵,战败……”仿佛是稀里糊涂在路上碰上了清兵而被收拾了的。

这是一场任何军事分析家都会嗤之以鼻的决战。黄道周所面对的,并不是八旗子弟,而是洪承畴的队伍。这支以前大明最精锐的部队,掉转刀口杀向自己的族人时,一点也不比八旗子弟逊色。一方是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乌合之众,一方是身经百战、横扫大半个中国的劲旅,其结果如何,还没开战就已决定了。

但是我们还能指望有更精彩的对垒吗?几个月前几十万南京守军不战而降,现在又有几十万正规军龟缩在关内准备几个月后不战而降,保家卫国的责任被推卸到了平民百姓肩上,这与其说是患得患失的两军交战,不如说是义无反顾的垂死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