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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哲学家的思和艺术家的看(2)

我还想起宁夏某县的一个小职员,多年来他不停地给我和另外一些人写信,内容永远是几页复印件,宣告他所发现的宇宙真理。由于内容明显荒唐无稽,我没有理睬。后来,在一封亲笔信中,他告诉我,他为复印和邮寄这些信花费了数千元,已经一贫如洗,为此常被老婆责骂。我不知道中国有多少这样的人,绝对数字一定不小。这无疑是精神病的一个类型,其特征是狂热地相信自己发现了绝对真理。他们往往对于人类思想史一无所知或所知极少,念头一旦固结在某个命题上,就不再转移,从此就为社会承认这个命题以及自己的创始人地位而徒劳努力。事实上,他们多半能够正常应付日常生活,但观念上的偏执已足以使他们潦倒不堪。当这样的人本来就是穷人时,便越发显得可怜了。我希望精神病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都来关心这一人群。

不过,我想强调,对于这一人群中的一部分人,我们不能仅仅当作精神病人看待。本文的主人公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我不否认他有一定程度的精神病症候,但是,他的整个精神表现是绝不能用精神病来解释的。他曾向我表示,由于文化水平的限制,他无法使他的思想系统化,因此渴望能够上大学。我不无理由地判断,他的那种偏执症和自大症未必是病理性的,因而知识视野的拓宽可能会把它们治愈。更重要的是,他的事例向我们提示,在社会底层生活着一些执著于精神事物并且具备相当才能的青年,他们在其生活的环境中完全得不到理解,社会有责任为他们开辟获得理解的渠道。我设想,有一天,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讲坛上,他们中的佼佼者为何不能坐在哈贝马斯曾经坐过的位置上,向职业学者们报告自己业余思考的心得呢?如果有那一天,我一定破例改变一次晚起的习惯,做一个准时出席的听众。

2003年10月

现代人与福音

——解读旺忘望的新作

现代人有爱吗?现代人有信吗?有的——

一颗鲜红的心,一张崭新的美钞,一枚别针把它们串联在了一起。标题:现代人的爱与信。

那枚别针也是崭新的,它刺穿了那张美钞,然后刺穿了那颗心。我想到了针眼,美钞上的针眼和心上的针眼,美钞紧贴着心,两个针眼几乎是重合的。我还想到了耶稣的话:“富人要进入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困难。”

那颗心会痛吗?会流血吗?我料想不会,因为那颗心一定是假的,是广告和卡通上常见的那种形态。而且,一颗真的心,一颗只会被丘比特的箭射中的心,它怎么能让自己为了一张美钞而被一枚普通的别针刺穿呢?

可是,我看到,分明有一滴鲜血从针眼里沁了出来。那么,这应该是一颗真的心了。那么,对于它来说,和美钞钉在一起就不是纯然的享受,同时也是一种痛苦、一种刑罚了。从这一滴鲜血中,我看到了现代人的希望。

也许,人们还会发现,与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相比,一颗心被钉在美钞上不但是一种刑罚,更是一种耻辱。

在西斯廷小教堂的天蓬组画中,有一幅名画:《亚当的创造》。画面上,左边是亚当,右边是上帝,他们各伸出一只手。亚当的手臂轻放在膝盖上,指头是松弛的。上帝的手臂有力地伸向前,一根食指正在最大限度地向亚当的手靠近。这是创世记中的精彩时刻,神圣的生命从上帝的指尖流向人的尘土之躯。

现在,米开朗琪罗的这一对著名的手在一个简洁然而奇特的场景中再现了。我的眼前出现两台电脑,亚当的手从左边的电脑中伸出,上帝的手从右边的电脑中伸出,两只手仍保持着当初最大限度接近的状态。

标题:比特时代人与神的交接。

对于这幅画的含义,人们可以作不同的解释。譬如,你可以说,在因特网时代,人与神的交接方式发生了根本变化。既然人与人之间能够在网上联络、聊天乃至恋爱,人与神之间有何不能呢?我们确实看到,教堂、佛庙、清真寺都纷纷建立了自己的网站,进行网上传教。也许有一天,只要打开电脑,任何人都可以立即进入虚拟的天国,品尝永生的滋味。事实上,设计这样的软件决非难事。

然而,我宁愿作别种理解。我盯视得越久,越感觉到上帝那一只伸出的手具有一种焦急的姿势。聪明的人类啊,不要被你们自己制造的一切精巧的小物件蒙蔽了,忘记了你们的生命从何而来,缘何神圣。世代交替,万物皆逝,电脑是暂时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唯有那个时刻是永恒的,就是上帝的手向亚当的手接近的时刻。这个时刻从来不曾结束,尤其在今天,上帝的手格外焦急地向人伸来,因为他发现亚当的生命从未像今天这样脆弱和平庸,但愿网虫亚当先生能够幡然醒悟。

耶稣的头像。这大约是受洗不久的三十多岁的耶稣,刚开始他的事业,眼中饱含着智慧和信心,看上去一表人才,几乎是个美男子。此刻,这颗美丽的头颅却被一些复杂的器械笼罩着,那是一些测量微小长度用的仪器,例如卡尺之类,一旁还有标尺的刻度。不用说,某个聪明人正在做一件严肃的工作,要对上帝的这个儿子进行精确的测量。他一定得到了一些不容置疑的数据,又从中推导出了一些重要的结论,不过我们不得而知。

其实,耶稣在世时,这项用人间的尺度对他进行测量的工作就已经开始了。例如,他的本乡人用出身这把尺子量他,得出结论道:“他不是那个木匠的儿子吗?”

这个历史延续至今。人们手持各种尺子,测量出一系列可见的数据,诸如职位、财产、学历、名声之类,据此给每一个人定性。凡是这把尺子测量不出的东西,便被忽略不计。那被忽略了的东西,恰恰是人身上真正使人伟大和高贵的东西,即神性。

假如耶稣生活在今天,我敢断定,他绝无希望被任何一家公司聘用,只能混迹于民工队伍之中。

当然啦,今天有发达的科学,测量工作能够深入到人体最精微的结构之中,比如基因。如果某位科学家宣布,他已破译耶稣的遗传密码,确证玛利亚无性受孕生出的这个儿子原来是最早的克隆人,我相信也不会有人感到惊诧。

人的尺度越是繁复和精致,测出的东西与神就越是不相干。放下人的尺度,这是认识一切神圣之物的前提。

这幅画的标题是:以人的尺度不能认识神。

一辆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我们看不见汽车,只能看见它的宽大气派的后视镜。天空燃烧着火红的晚霞,这晚霞也映照在后视镜里。公路那一边,远方有一大片朦胧璀璨的灯光。真是一个美丽的黄昏。那个驾车者是谁?他的目的地是哪里?都不知道。不过,我们有理由猜测,等待他的将是一个欢乐的不眠夜。

我们看不见他眼中的欣喜、急切或疲惫,只能看见后视镜。我们看见,在这面宽大气派的后视镜里,衬着晚霞的背景,两个人影擦肩而过:迎面走来的是基督耶稣,一袭长袍,步态安详;在耶稣身后,是一个长跑者的穿白背心的背影。

在一辆时速一百二十公里以上的汽车的后视镜里,这个场景必是一瞬间。在这个瞬间,驾车者朝后视镜瞥了一眼没有?或者,在此前的一个瞬间,当汽车刚刚越过朝同一方向行走的耶稣时,他朝车窗外瞥了一眼没有?可是,即使瞥了,他又能看见什么?在那样的车速下,耶稣与路边那一棵棵一闪而过的树没有任何区别。在最好的情形下,假设他注意到了耶稣的异样外表,他会紧急刹车吗?当然不,他一心奔赴前方的欢乐之夜,怎么舍得为路边一个古怪行人浪费他的宝贵时间呢。

那个长跑者是迎着耶稣跑来的,刚才两人曾经相遇。他注意到耶稣了吗?显然也没有,否则,即使出于好奇,他也会停下脚步,回头观望。他全神贯注于健身,义无返顾地沿着固定路线向前跑去,对邂逅的行人不感兴趣。

这幅画的标题是:擦肩而过。耶稣早已说过:“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人都是忙人,擦肩而过更是常规。

忙于什么呢?忙于劳作和消费,健身和享乐,总之,是让身体疲劳和舒服、强壮和损耗的各种活动,人们把这些活动称做生活。

谁和谁擦肩而过?几乎是一切人与一切人。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事务忙碌着,凡暂时与自己的事务无关的人皆被视为路人,对之匆忙地瞥上一眼已属奢侈,哪里还有工夫去关注那个永远与自己的事务无关的基督或上帝呢?

于是,奔忙的身体与灵魂擦肩而过,泛滥的信息与真理擦肩而过,频繁的交往与爱擦肩而过,热闹的生活与意义擦肩而过。

开始听说旺忘望皈依基督教,我很吃惊,心里想:对于这个连名字也散发着强烈后现代气息的艺术家来说,此举是否又一个后现代的艺术行为呢?后来,在一次朋友聚会时,我和他单独交谈,带着疑团向他提了许多问题,而他则向我追叙了放纵和反叛的空虚,死亡的恐惧,以及信教以后的宁静和充实。经过这次谈话,我的疑团消释了,相信了他的皈依不是一个心血来潮的举动,而是一个真实的灵魂事件。

但是,新的担忧产生了:在他的生命冲动被基督驯服之后,他还能保持原来那种无拘无束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吗?倘若世上多了一个基督徒,却因此少了一个艺术家,我不认为是一件划算的事。现在,旺忘望的新作又解除了我的这一担忧。出奇制胜的构思和拼接,强烈冲击视觉的画面,表明这些新作仍具有解构传统的后现代风格。但是,在这里,解构本身不复是目的,而成了彰显真理的一种方式,拒绝信仰的后现代在扬弃中奇特地证明了信仰的成立。

我不把旺忘望看作一个宗教画家,成为基督徒仅是他的精神蜕变的一个契机,别的艺术家完全可能遭遇别的契机。真正值得思考的问题是,对于一个现代艺术家来说,信仰和创造究竟具有怎样的关系。

2002年10月

艺术家的看及其他

——谈王小慧和她的摄影

十二年前的一天,在一次车祸中,王小慧痛失爱侣,自己重伤住进医院,一对金童玉女就此阴阳隔绝。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她从昏迷中醒来以后,几乎第一件事情就是拿起相机,拍下自己惨不忍睹的情形。尽管悲痛欲绝,尽管动作艰难,尽管美丽的容貌此时面目全非,但这些都不能阻挡她拿起相机自拍。在我看来,这个举动在她一生中具有重大意义,表明摄影已经成为她的第一本能,在她身上有一种东西比生命更强大,同时也使她的生命比死亡更强大,那就是艺术。

从此以后,这个东方美女背起沉重的器材,仿佛受着一种神秘力量的驱使,在世界上不停地走,不停地拍摄,这成了她的恒常的生活方式。通过这种方式,她走出了那个悲剧,越走越远,重获了生存的乐趣。通过这种方式,她又走入了那个悲剧的核心,越走越深,领悟了生存的奥秘。

摄影家的本领在善于用镜头看,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王小慧说,镜头是她的冷静客观的第三只眼。其实,这第三只眼就是她的另一个自我的眼睛,她的灵魂的眼睛。

每个人都睁着眼睛,但不等于每个人都在看世界。许多人几乎不用自己的眼睛看,他们只听别人说,他们看到的世界永远是别人说的样子。人们在人云亦云中视而不见,世界就成了一个雷同的模式。一个人真正用自己的眼睛看,就会看见那些不能用模式概括的东西,看见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

人活在世上,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是看。看使人区别于动物。动物只是吃喝,它们不看与维持生存无关的事物。动物只是交配,它们不看爱侣眼中的火花和脸上的涟漪。人不但看世间万物和人间百相,而且看这一切背后的意蕴,于是有了艺术、哲学和宗教。

你看到了什么,你也就拥有什么。每个人的生命贮藏是由他看到的东西组成的。“视觉日记”是一个确切的词。不但摄影家,而且一切艺术家,其实都是在写自己的视觉日记。他们只是采用的方式不同,但都是在记录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世界,记录自己生命航道上的每一处风景。一切优秀的艺术家都具有这种日记意识,他们的每一件作品都是日记中的一页,日记成为一种尺度,凡是有价值的东西都要写进日记,凡是不屑写进日记的东西都没有价值。他们不肯委屈自己去制作自己不愿保藏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他们的作品才对别人也有了价值。

看并且惊喜,这就是艺术,一切艺术都存在于感觉和心情的这种直接性之中。不过,艺术并不因此而易逝,相反,当艺术家为我们提供一种新的看、新的感觉时,他同时也就为我们开启了一个新的却又永存的世界。

看的本领就是发现细节的本领。一个看不见细节的人,事实上什么也没有看见。把细节都抹去了,世界就成了一个空洞的概念。每一个细节都是独特的,必包含概念所不能概括的内容,否则就不是细节,而只是概念的一个物证。

王小慧是善于发现细节的。譬如说,看了她的摄影,我才知道,原来花朵里藏着如此丰富的细节。我们也看花,赏花,却不知道这些细节的存在。现在,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对于花朵是多么陌生。这些细节使花朵不再仅仅是花朵,它们讲述着我们未尝听说过的故事,使我们窥见了一个既陌生又仿佛依稀认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