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开始于惊疑——惊奇和疑惑。惊奇面对自然,由惊奇而求认知,追问世界的本质;疑惑面对人生,由疑惑而求觉悟,追问生命的意义。哲学之所思无非这两大类,分别指向我们头上的神秘和我们心中的神秘。
任何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都不可能有所谓标准答案,可贵的是发问和探究的过程本身,哲学的价值就在于使我们对那些根本问题的思考始终处于活泼的状态。
哲学是对永恒之谜的永恒探索,X的无限次方,没有止境的为什么。
两千年来哲学的一个迷误是,混淆了灵魂和头脑所寻求的东西。
哲学和宗教的区别在于,宗教在一个确定的信仰中找到了归宿,哲学则始终走在寻找信仰的途中。
哲学在理性与终极关切之间保持着一种紧张关系,一方面使终极价值处在永远不确定和被追问的状态,防止信仰的盲目,另一方面使理性不自囿于经验的范围,力求越界去解决更高的任务而不能,防止理性的狭隘和自负。
一个人需要哲学的程度,取决于他对精神生活看重的程度。当一个人的灵魂对于人生产生根本性的疑问时,他就会走向哲学。那些不关心精神生活、灵魂中没有问题的人,当然不需要哲学。
哲学在商业社会里的处境是矛盾的。一方面,追逐实利的普遍倾向必然使它受到冷落。另一方面,追逐实利的结果是精神空虚,凡是感受到这种空虚并且渴望改变的人便可能愈加倾心于哲学。所以,哲学既是这个时代的弃妇,又是许多人的梦中情人。
人的一生中,是否受到哲学的熏陶,智慧是否开启,结果大不一样。哲学在人生中的作用似乎看不见,摸不着,其实至大无比。有智慧的人,他的心是明白、欢欣、宁静的,没有智慧的人,他的心是糊涂、烦恼、躁动的。
我们平时所做之事、所过之生活只是一个局部,哲学就是要我们从这个局部中跳出来,看世界和人生的全局,由此获得一个广阔的坐标,用以衡量自己所做之事、所过之生活,用全局指导局部,明确怎样做事和生活才有意义。
哲学是分身术,把精神的自我从肉体的自我中分离出来,立足于精神的自我,与那个肉体的自我拉开距离,不被它所累。如果这个距离达到无限远,肉体的自我等于不复存在,便是宗教的境界了。
大体而论,哲学有四种不同的存在形式。一是作为形而上学的沉思和伟大思想体系的创造,它属于哲学史上的天才。二是作为学术,它属于学者。三是作为思潮或意识形态,它属于大众。四是作为人生思考,它属于每一个不愿虚度人生的人。前两种属于少数人,不过学者与天才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同样,后两种属于多数人,而一个普通人是作为大众还是作为个人走向哲学,情况也迥然不同。在我看来,一个人不是作为大众追随一种思潮,而是作为独立的个人思考人生,这是更符合哲学之本义的状态。
以哲学为生活方式的人有以下主要特点:一、力求从整体上把握世界和人生;二、除了理性的权威,不承认任何权威;三、关注思想本身而非其实用性,能够从思想本身获得最大的快乐;四、与社会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五、为了精神的自由而安于简朴的物质生活。
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是一个伟大的提问者,他的问题——
一、是对世界和人生的根本性追问,既属于人类,是人类永恒的问题,又完全属于他自己,是他灵魂中的问题。
二、也是他的时代的精神生活中的重大问题,因而他的提问会对时代发生巨大影响。
三、他的提问和寻求答案的方式改变了哲学史上的旧思路,启示了新思路,使他在哲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真正的哲学家只是伟大的提问者和真诚的探索者,他在人生根本问题被遗忘的时代发人深省地重提这些问题,至于答案则只能靠每人自己去寻求。有谁能够一劳永逸地发现人生的真正意义呢?这是一个万古常新的问题,人类的每个时代,个人一生中的每个阶段,都会重新遭遇和思考这个问题。
哲学不是公共事业,而是属于私人灵魂的事情。
任何一种哲学的核心都是非政治的。绝对,终极,永恒,——怎么能是政治的呢?
人们常说,哲学是时代精神的集中体现。其实,哲学与时代之间的关系决非这样简单。有时候,哲学恰好是非时代(永恒)、反时代(批判)的,它立足于永恒之根本,批判时代舍本求末的迷途倾向。
哲学家对于社会现实可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完全不关心,如黑格尔所说:哲学是一间隔离的圣所,它的祭司必须远离俗世,潜心真理。另一种是有所关心,然而是站在永恒的立场上来看时代,从坚守人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的角度来关心政治的,如席勒所说:在精神的意义上,摆脱特定国家和时代的束缚,做一切时代的公民,是哲学家的特权和责任。
哲学对政治的影响是缓慢的,但一旦发生影响,就是根本性的。
哲学不只是慰藉,更是智慧。二者的区别也许在于,慰藉类似于心理治疗,重在调整我们的心态,智慧调整的却是我们看世界和人生的总体眼光。
我常常遇到这种情况:讨论一个什么问题,便会有人说,你拿哲学观点分析一下吧。我一律婉谢,因为我不相信一种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插上一嘴的东西是哲学。
一个人倘若不能从沉思中汲取大部分的快乐,他算什么哲学家呢?
哲学本质上只能自学,哲学家必定是自学成才的。如果说有老师,也仅是历史上的大哲人,他直接师事他们,没有任何中间环节。
正常人只关注有法可想的事情,哲学家总是关注无法可想的事情,二者的区别即在于此。
被本体论问题纠缠的人是疯子,被方法论问题纠缠的人是呆子,哲学家无非是这两种人。
诗借瞬时把握永恒。哲学想直接把握永恒,但做不到,最后只好向诗求援。
哲学家生活在永恒中,诗人生活在瞬时中.他们都不会老。
一般人追求可望也可即的东西,诗人追求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哲学家追求不可望也不可即的东西。
哲学和诗都孕育于神话的怀抱。神话是永恒的化身,她死了,留下了一双儿女。直到今天,哲学一醒来就谈论死去的母亲,诗一睡着就梦见死去的母亲。
艺术与性,哲学与死,均有不解之缘。艺术用审美净化性的烦恼,哲学用智慧净化死的恐惧。但是,性的癫狂一方面给人以个体解体即死的体验,另一方面又是种族生命延续即抗拒死的唯一手段。所以,性兼是死和死的拯救。那么,艺术是否也兼是哲学和哲学的拯救呢?
哲学无国别。
搞文学艺术的,才能差一些,搞出的东西多少还有娱乐的价值。可是,哲学本身不具备娱乐的价值,搞得差就真是一无价值了。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大众需要差的文学艺术,那是一种文化消费,但没有人需要差的哲学,因为哲学无论好坏都成不了消费品。一个人要么不需要哲学,一旦他感到需要,就必定是需要好的哲学。
有艺术家,也有哲学家。有艺匠,却没有哲学匠。演奏、绘画如果够不上是艺术,至少还是手艺,哲学如果够不上是哲学,就什么也不是了。才能平庸的人靠演奏、绘画糊口,还不失为自食其力,靠哲学谋生却完全是一种寄生。
新的哲学理论层出不穷。在我看来,其中只有很少的哲学,多半是学术。随着文明的进化,学术愈来愈复杂了,而哲学永远是单纯的。
一个小女孩坐在洒满阳光的台阶上,眯缝着眼睛,一个朦胧的疑问在她的小脑瓜里盘旋:“我怎么会到这世界上来的?”
我悄悄走过她的身旁,回到屋里,把所有的哲学书籍都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