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停止了,才有思想。一切思想都是回忆。
思想是一份一经出版就被毁掉的原稿,学问便是各种充满不同印刷错误的版本,每一种都力图证明自己最符合原稿。
有时思想孕育于沉默,而靠谈话催产。有时思想孕育于谈话,而靠沉默催产。
感觉与感觉之间没有路,只能跳跃。思想与思想之间有漫长的路,必须跋涉。前者靠灵巧,后者靠耐力。
真理是人人知道而只有一个人敢说出来的东西。
不过,也可能相反:真理是人人都不知道而只有一个人知道却不肯说出来的东西。
谎言重复十遍就成了真理,——当然是对那些粗糙的耳朵来说。
还有另一种情形:真理重复十遍就成了谎言,——对于那些精致的耳朵来说。一个真理在人云亦云的过程中被抹去了个性,从而丧失了原初的真实性。精致的耳朵是宁愿听到有个性的谎言,而不愿听到无个性的真理的。不妨说,有个性的谎言比无个性的真理更为真实。
世界的真理一直在我的心中寻找能够把它说出来的语言,我常常觉得快要说出来了,但是一旦说了出来,却发现仍然不是。
读许多前人的书的时候,我发现在他们身上曾经发生过同样的情况。
那么,世界的真理始终是处在快要说出来却永远没有说出来的边缘上了,而这就证明它确实是存在的。
真理在天外盘旋了无数个世纪,而这些渴求者摊开的手掌始终空着。
每个人一辈子往往只在说很少的几句话。
极端然后丰富。
一个聪明人说:“不把真理说得太过分,就可以把它说得久一些。”
但也可能相反:没有人注意这位有分寸的导师。世人往往不理睬平和的真理,对极端的真理则大表震惊和愤慨,然后就悄悄打折扣地接受。一切被人们普遍接受并长久流传的真理,在其倡导者那里几乎都是极端的,说得太过分的,只是后来才变得平和持中。
新思想的倡导者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偏执狂,他对自己的发现有一种狂热,每每把它绝对化。一种新思想无非是看事物的一个新角度,仅仅是一个角度,但倡导者把它看作唯一的角度,把它变成轴心了。就让他这样做好了,否则很难引起世人的注意。只有这样做,才可能使人们摆脱习惯的角度,接受新的角度。在人类文化发展过程中,他的偏执并无大害,迟早会被克服,而他发现的新角度却永远保留下来了,使得人类看事物的角度日益多样,灵活,自由。于是,偏执辩证地导致了灵活。
一个思想家一旦形成他一生中的主导思想,他便成熟了,此后他只是在论证、阐释、应用、发挥、丰富他的这个主导思想。很少有人根本改变自己的主导思想,而且其结果往往是不幸的——多半不是确立了一个新的主导思想,而只是转入了别人的思想轨道,丧失了自己的活力和特色。唯有旷世大才能够经历主导思想的根本转折而又不丧失活力和特色。
每一个伟大的精神创造者,不论从事的是哲学、文学还是艺术,都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具有内在的一贯性,其所有作品是一个整体。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每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一辈子只在思考一个问题,每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一辈子只在创作一部作品。另一是具有挑战性,不但向外界挑战,而且向自己挑战,不断地突破和超越自己,不断地在自己的问题方向上寻找新的解决。
人类思维每每开出相似的花朵,相隔数千年的哲人往往独立地发现同一真理。这与其说是因为人类心理结构的一致,不如说是因为人类境遇的一致。不管社会如何变化,人类的总体境遇是基本不变的。
人类基本的真理始终是相同的,变化的只是对它们的表达以及那些次要的真理。
我确信人性和人生基本境况是不变的,人类不分古今东西都面临着某些永恒的根本问题,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构成了一切精神文化的核心。当然,对于每个人来说,如何融汇贯通却是要他独立完成的事情,并且必定显出文化背景和价值取向的差别。
常常听人叹息:中国为什么出不了大思想家?什么时候我们才有自己的世界级大思想家?我答道:难道这很重要吗?凡是大思想家,例如康德、海德格尔等,既然是世界级的,就是属于全世界的,也是属于你的。思想无国别。按照国别选择思想家的人,真正看重的不是思想,而是民族的虚荣。
置身于传统之外,没有人能够成为思想者。做一个思想者,意味着以自己的方式参与到人类精神传统中去,成为其中积极的一员。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说,这个传统一开始是外在于他的,他必须去把它“占为己有”,而阅读经典便是“占为己有”的最基本的途径。
可以剽窃词句和文章,但无法偷思想。一个思想,如果你不懂,无论你怎样抄袭那些用来表达它的词句,它仍然不属于你。当然,如果你真正懂,那么它的确也是属于你的,不存在剽窃的问题。一个人可以模仿苏格拉底的口气说话,却不可能靠模仿成为一个苏格拉底式的思想家。倘若有一个人,他始终用苏格拉底的方式思考问题,那么,我们理应承认他是一个思想家,甚至就是苏格拉底,而不仅仅是一个模仿者。
新的思想凭借误解前人的思想而形成,凭借同时代人对它的误解而传播。
诠释——也就是误解——是每个人精神上自我生长的方式。
当一个大师解释另一个大师时,难免发生曲解,因为他自己的思想太强大了,犹如强磁场,使一切进入这磁场的事物都发生了扭曲。
是否用自己独特的语言说出一个真理,这不只是表达的问题,而是决定了说出的是不是真理。世上也许有共同的真理,但它只存在于一个个具体的人用心灵感受到的特殊的真理之中。那些不拥有自己的特殊真理的人,无论他们怎样重复所谓共同的真理,说出的始终是空洞的言辞而不是真理。
感情的极端是痴,思想的极端是疯。
长期生活在户外的人,与长期生活在户内的人,他们会有十分不同的感觉和思想。
第一种人有常识,没有思想,但也没有思想的反面——教条。他们是健康的,像动物一样健康。
第二种人有常识,也有教条,各有各的用处。工作用教条,生活靠常识。他们是半健康的。
第三种人完全缺乏常识,全然受思想的支配,或者全然受教条的支配。从常人的眼光看来,他们是病人,前者是疯子,后者是呆子。
那个用头脑思考的人是智者,那个用心灵思考的人是诗人,那个用行动思考的人是圣徒。倘若一个人同时用头脑、心灵、行动思考,他很可能是一位先知。
一个人用一生一世的时间见证和践行了某个基本真理,当他在无人处向一切人说出它时,他的口气就会像基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