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由自然的眼光看,人是动物,人的身体来源于进化、遗传、繁殖,受本能支配,如同别的动物身体一样是欲望之物。由诗和宗教的眼光看,人是万物之灵,人的灵魂有神圣的来源,超越于一切自然法则,闪放精神的光华。在人身上,神性和兽性彼此纠结、混合、战斗、消长,好像发生了化学反应一样,这样产生的结果,我们称之为人性。所以,人性是神性和兽性互相作用的产物。
对人性的一种解释:人性是介于动物性和神性之间的一种性质,是对动物性的克服和向神性的接近。按照这种解释,人离动物状态越远,离神就越近,人性就越高级、越完满。
然而,这会不会是文明的一种偏见呢?譬如说,聚财的狂热,奢靡的享受,股市,毒品,人工流产,克隆技术,这一切在动物界是绝对不可想象的,现代人离动物状态的确是越来越远了,但何尝因此而靠近了神一步呢?相反,在这里,人对动物状态的背离岂不同时也是对神的亵渎?
那么,对人性也许还可以做出另一种解释:人性未必总是动物性向神性的进步,也可能是从动物性的退步,比动物性距离神性更远。也许在人类生活日趋复杂的现代,神性只好以朴素的动物性的方式来存在,回归生命的单纯正是神的召唤。
人性可分成生物性、社会性、精神性三个层次。社会性居中,实际上是前后两种属性的混合,是两端相互作用的产物。一方面,它是生物性的延伸,人们因生存的需要而结为社会,社会首先是一种基于利益的结合。另一方面,它是精神性的贯彻,一旦结为社会之后,人们就要在社会中实现理性的规划和精神价值的追求。
由此来看,社会性的质量是由生物性和精神性的质量决定的。人的自然本能和精神追求愈是受到充分尊重,就愈能建立起一个开放而先进的社会。反之,一个压制人的自然本能和精神追求的社会,其成员的社会品质势必是狭隘而落后的。中国儒家文化把全部注意力集中于建立一种社会伦理秩序,并以之压制人的肉体自由和精神自由,所成就的正是这样一种社会性。
个人也是如此。倘若就近观察,我们便会发现,那些产生了卓越社会影响的人物,他们多半拥有健康的生命本能和崇高的精神追求。
有时候我想,人的肉体是相似的,由同样的物质组成,服从着同样的生物学法则,唯有灵魂的不同才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异。有时候我又想,灵魂是神在肉体中的栖居,不管人的肉体在肤色和外貌上怎样千差万别,那栖居于其中的必定是同一个神。
一个人对于人性有了足够的理解,他看人包括看自己的眼光就会变得既深刻又宽容,在这样的眼光下,一切隐私都可以还原成普遍的人性现象,一切个人经历都可以转化成心灵的财富。
每个人身上都藏着人性的秘密,都可以通过认识自己来认识人性。事实上,自古至今,一切伟大的人性认识者都是真诚的反省者,他们无情地把自己当作标本,藉之反而对人性有了深刻而同情的理解。
在伟人的生平中,最能打动我的不是他们的丰功伟绩,而是那些显露了他们的真实人性的时刻。其实普通人也一样,人人在生活中都有这样的时刻,而这样的时刻都是动人的。这使我相信,任何人只要愿意如实地叙述自己人生中刻骨铭心的遭遇和感受,就都可以写出一部精彩的自传,其价值远远超过那种仅仅罗列丰功伟绩的名人传记。
凡真实的人性都不是罪恶,若看成罪恶,必是用了社会偏见的眼光。
没有一种人性的弱点是我所不能原谅的,但有的是出于同情,有的是出于鄙夷。
蒙田教会我坦然面对人性的平凡,尼采教会我坦然面对人性的复杂。
每一个人的长处和短处是同一枚钱币的两面,就看你把哪一面翻了出来。换一种说法,就每一个人的潜质而言,本无所谓短长,短长是运用的结果,用得好就是长处,用得不好就成了短处。
一个人不应该致力于改变自己的性格,最好的办法是扬长避短,把长处发扬到极致,短处就不足为害了。
事实上,在相同性格类型的人里面,都既有成大事者,也有一事无成者,原因多半在此。
人是难变的。走遍天涯海角,谁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改变的只是场景和角色。
每个人的个性是一段早已写就的文字,事件则给它打上了重点符号。
把自己的弱点变成根据地。
我听到一场辩论:挑选一个人才,人品和才智哪一个更重要?双方各执一端,而有一个论据是相同的。一方说,人品重要,因为才智是可以培养的,人品却难改变。另一方说,才智重要,因为人品是可以培养的,才智却难改变。
其实,人品和才智都是可以改变的,但要有大的改变都很难。
我倾向于认为,一个人的悟性是天生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它可以被唤醒,但无法从外面灌输进去。关于这一点,我的一位朋友有一种十分巧妙的说法,大意是:在生命的轮回中,每一个人仿佛在前世修到了一定的年级,因此不同的人投胎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已经是站在不同的起点上了。已经达到大学程度的人,你无法让他安于读小学,就像只具备小学程度的人,你无法让他胜任上大学一样。
上帝赋予每个人的能力的总量也许是一个常数,一个人在某一方面过了头,必在另一方面有欠缺。因此,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弱智儿往往是某个非常方面的天才。也因此,并不存在完全的弱智儿,就像并不存在完全的超常儿一样。
打一个不确切的比喻:商品的价值取决于必要劳动时间,价格则随市场行情浮动。与此同理,上帝造人——说人的自我塑造也一样——也是倾注了不等的时间和心血的,而价值的实现则受机遇支配。所以,世有被埋没的英雄,也有发迹的小丑。
但是,被埋没的英雄终究是英雄,发迹的小丑也终究是小丑。
人是有精神本能的,但强度相差悬殊。精神本能强烈的人,若才华和环境俱佳,就会有精神上的创造。否则,若才华欠缺,或环境恶劣,就可能被精神本能所毁。
心理学家们说:首先有欲望,然后才有禁忌。但事情还有另一面:首先有禁忌,然后才有触犯禁忌的欲望。犯禁也是人的一种无意识的本能,在儿童身上即可找出大量例证。
一个仗义施财的人,如果他被窃,仍然会感到不快。这不快不是来自损失本身,而是来自他的损失缺乏一个正当的理由。可见人是一种把理由看得比事情本身更重要的动物。
假如你平白无故地每月给某人一笔惠赠,开始时他会惊讶,渐渐地,他习惯了,视为当然了。然后,有一回,你减少了惠赠的数目,他会怎么样呢?他会怨恨你。
假如你平白无故地每月向某人敲一笔竹杠,开始时他会气愤,渐渐地,他也习惯了,视为当然了。然后,有一回,你减少了勒索的数目,他会怎么样呢?他会感激你。
这个例子说明了人类感激和怨恨的全部心理学。
厌恶比爱更加属于一个人的本质。人们在爱的问题上可能自欺,向自己隐瞒利益的动机,或者相反,把道德的激情误认做爱。厌恶却近乎是一种本能,其力量足以冲破一切利益和道德的防线。
厌恶比喜好更能反映一个人的本质。喜好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可以是出自心灵,也可以是缘于感官,可以是出自个性,也可以是缘于时尚。相反,厌恶往往是出自心灵深处和个性特质的一种不由自主的反应。
在社会关系领域,厌恶也比喜好属于更深的层次。因为共同的喜好,人们结为同伴,因为共同的厌恶,人们才成为同志。
天性健康者之间容易彼此理解,天性病态者之间往往互相隔膜。原因何在?
套一句托尔斯泰的话——
健康与健康是相似的,病态和病态却各不相同。
世界是大海,每个人是一只容量基本确定的碗,他的幸福便是碗里所盛的海水。我看见许多可怜的小碗在海里拼命翻腾,为的是舀到更多的水,而那为数不多的大碗则很少动作,看去几乎是静止的。
大智者必谦和,大善者必宽容。唯有小智者才咄咄逼人,小善者才斤斤计较。
有大气象者,不讲排场。讲大排场者,露小气象。
我相信,骄傲是和才能成正比的。但是,正如大才朴实无华,小才华而不实一样,大骄傲往往谦逊平和,只有小骄傲才露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傲慢脸相。有巨大优越感的人,必定也有包容万物、宽待众生的胸怀。
骄傲与谦卑未必是反义词。
有高贵的骄傲,便是面对他人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不卑不亢,也有高贵的谦卑,便是不因自己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傲视他人,它们是相通的。
同样,有低贱的骄傲,便是凭借自己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趾高气扬,也有低贱的谦卑,便是面对他人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奴颜婢膝,它们也是相通的。
真正的对立存在于高贵与低贱之间。
大魄力,人情味,二者兼备是难得的。
有两种人最不会陷入琐屑的烦恼,最能够看轻外在的得失。他们似是两个极端:自信者和厌世者。前者知道自己的价值,后者知道世界的无价值。
厌世弃俗者和愤世嫉俗者都悲观,但原因不同。前者对整个人生失望,通过否定世界来否定人生,是哲学性的。后者仅对世道人心失望,通过否定世界来肯定自己,是社会性的。
强者的无情是统治欲,弱者的无情是复仇欲,两者还都没有脱离人欲的范畴。还有第三种无情:淡泊超脱,无欲无争。这是出世者的大无情。
人不由自主地要把自己的困境美化,于是我们有了“怀才不遇”、“红颜薄命”、“大器晚成”、“好事多磨”等说法。
有的人头脑肆无忌惮而躯体安分守己,有的人头脑安分守己而躯体肆无忌惮。
人的吝啬之心只有一把小尺子,它面对大价钱往往无能为力,却偏喜欢在小价钱上斤斤计较。因此,即使一个从来大方的人,在菜市场上也难免会讨价还价。
对己节俭、对人吝啬的人是守财奴,对己挥霍、对人吝啬的人是利己主义者,对己挥霍、对人慷慨的人是豪侠,对己节俭、对人慷慨的人是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