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兹曼有一个重要论点:媒介即认识论。也就是说,媒介的变化导致了并且意味着认识世界的方式的变化。在印刷术发明后的漫长历史中,文字一直是主要媒介,人们主要通过书籍来交流思想和传播信息。作为电视的前史,电报和摄影术的发明标志了新媒介的出现。电报所传播的信息只具有转瞬即逝的性质,摄影术则用图像取代文字作为传播的媒介。电视实现了二者的完美结合,是瞬时和图像的二重奏。正是凭借这两个要素,电视与书籍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在书籍中,存在着一个用文字记载的传统,阅读使我们得以进入这个传统。相反,电视是以现时为中心的,所传播的信息越具有当下性似乎就越有价值。作者引美国电视业内一位有识之士的话说:“我担心我的行业会使这个时代充满遗忘症患者。我们美国人似乎知道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发生的任何事情,而对过去六十个世纪或六十年里发生的事情却知之甚少。”我很佩服这位人士,他能不顾职业利益而站在良知一边,为历史的消失而担忧。书籍区别于电视的另一特点是,文字是抽象的符号,它要求阅读必须同时也是思考,否则就不能理解文字的意义。相反,电视直接用图像影响观众,它甚至忌讳思考,因为思考会妨碍观看。摩西第二诫禁止刻造偶像,作者对此解释道:犹太人的上帝是抽象的神,需要通过语言进行抽象思考方能领悟,而运用图像就是放弃思考,因而就是渎神。我们的确看到,今日沉浸在电视文化中的人已经越来越丧失了领悟抽象的神的能力,对于他们来说,一切讨论严肃精神问题的书籍都难懂如同天书。
由上所述,我们大致可以揣测作者对于文化的理解了。文化有两个必备的要素,一是传统,二是思考。做一个有文化的人,就是置身于人类精神传统之中进行思考。很显然,在他看来,书籍能够帮助我们实现这个目标,电视却会使我们背离这个目标。那么,电视究竟把我们引向何方?引向文化的反面——娱乐。一种迷恋当下和排斥思考的文化,我们只能恰如其分地称之为娱乐。并不是说娱乐和文化一定势不两立,问题不在于电视展示了娱乐性内容,而在于在电视上一切内容都必须以娱乐的方式表现出来。“娱乐是电视上所有话语的超意识形态。”在电视的强势影响下,一切文化都依照其转变成娱乐的程度而被人们接受,因而在不同程度上都转变成了娱乐。“除了娱乐业没有其他行业”——到了这个地步,本来意义上的文化就荡然无存了。
电视把一切都变成了娱乐。新闻是娱乐。电报使用之初,梭罗即已讽刺地指出:“我们满腔热情地在大西洋下开通隧道,把新旧两个世界拉近几个星期,但是到达美国人耳朵里的第一条新闻可能却是阿德雷德公主得了百日咳。”今天我们通过电视能够更迅速地知道世界各地正在发生的事情,然而,其中绝大多数与我们的生活毫无关联,所获得的大量信息既不能回答我们的任何问题,也不需要我们做出任何回答。作者借用柯勒律治的话描述这种失去语境的信息环境:“到处是水却没有一滴水可以喝。”但我们好像并不感到痛苦,反而在信息的泛滥中感到虚假的满足。看电视新闻很像看万花筒,画面在不相干的新闻之间任意切换,看完后几乎留不下任何印象,而插播的广告立刻消解了不论多么严重的新闻的严重性。政治是娱乐。政治家们纷纷涌向电视,化妆术和表演术取代智慧成了政治才能的标志。作者指出,美国前十五位总统走在街上不会有人认出,而现在的总统和议员都争相让自己变得更上镜。宗教是娱乐。神父、大主教都试图通过电视表演取悦公众,《圣经》被改编成了系列电影。教育是娱乐。美国最大的教育产业是在电视机前,电视获得了控制教育的权力,担负起了指导人们读什么样的书、做什么样的人的使命。
波兹曼把美国作为典型对电视文化进行了分析和批判,但是,电视主宰文化、文化变成娱乐的倾向却是世界性的。譬如说,在我们这里,人们现在通过什么学习历史?通过电视剧。历史仅仅作为戏说、也就是作为娱乐而存在,再也不可能有比这更加彻底地消灭历史的方式了。又譬如说,在我们这里,电视也成了印刷媒介的榜样,报纸和杂志纷纷向电视看齐,使劲强化自己的娱乐功能,蜕变成了波兹曼所说的“电视型印刷媒介”。且不说那些纯粹娱乐性的时尚杂志,翻开几乎任何一种报纸,你都会看到一个所谓文化版面,所报道的全是娱乐圈的新闻和大小明星的逸闻。这无可辩驳地表明,文化即娱乐已经成为新的约定俗成,只有娱乐才是文化已经成为不言而喻的共识。
奥威尔和赫胥黎都曾预言文化的灭亡,但灭亡的方式不同。在奥威尔看来,其方式是书被禁读,真理被隐瞒,文化成为监狱。在赫胥黎看来,其方式是无人想读书,无人想知道真理,文化成为滑稽戏。作者认为,实现了的是赫胥黎的预言。这个结论也许太悲观了。我相信,只要人类精神存在一天,文化就决不会灭亡。不过,我无法否认,对于文化来说,一个娱乐至上的环境是最坏的环境,其恶劣甚于专制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任何严肃的精神活动都不被严肃地看待,人们不能容忍不是娱乐的文化,非把严肃化为娱乐不可,如果做不到,就干脆把戏侮严肃当作一种娱乐。面对这样的行径,我的感觉是,波兹曼的书名听起来像是一种诅咒。
2004.7
网络时代的反思
如果根据传播媒介定义今天的时代,网络时代无疑是最确切的名称。互联网业已覆盖人类生活的几乎一切领域,在政治、经济、文化乃至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发生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互联网的积极作用有目共睹,其中包括极大地提高了公众的话语权,促进了政治的民主化。但是,它的弊端也暴露多多,应该引起重视和加以反思。美国记者安德鲁·基恩2007年出版的《网民的狂欢》(中译本2010年1月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就是这样一本反思之作,反思的重点是互联网对文化的不良影响。
在作者看来,网络民主的最大弊端是业余者取代专家主宰了今日文化。T.H.赫胥黎曾经戏言:倘若给猴子提供足够多的打字机,总有一天猴子可以敲出《莎士比亚全集》。作者认为,这一戏言在今天已成现实,无数台联网的电脑就是足够多的打字机,而网民就是猴子。其实,网民们在电脑上随机敲出《莎士比亚全集》的概率微乎其微,我觉得作者真正担忧的是,在网民狂欢的时代,《莎士比亚全集》不再有人阅读了。这基本上是事实。以维基百科为例,任何人都可以在这个网上写条目,所写内容无人编辑和审核,却已成为全球网民了解新闻和信息的第三大来源,超过了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和BBC(英国广播公司),其浏览量在全球网站中占第17位。相反,有100名诺贝尔奖获得者和4000名专家助阵的大英百科全书网,其浏览量只占第5128位。网络的逻辑是点击率至上,致使多数人的偏好战胜了真理,带给人们的是外行的一知半解和支离破碎的文化。用户自由生成的内容成为主流,知识精英靠边站,其结果必然会威胁人类的核心文化传统。
网络对文化的威胁不止于此。因为复制和粘贴的方便,导致剽窃泛滥。网络上盗版猖獗,免费下载盛行,更使得独立书店、传统报纸和杂志、音乐和影像制作者的利益受到损害,市场趋于萎缩。这一切都严重地侵犯了知识产权,破坏了保护个人创作的传统。网络的策略是利用盗版和免费下载聚集人气,以此吸引广告商向网络转移。以谷歌为例,这家全球最大的网络公司不创造任何文化产品,只是把网络信息彼此链接起来,便在市场上大获成功,而其99%的收入都来自广告。
《纽约客》曾经刊登一幅漫画:两只狗并排坐在一台电脑前,其中一只把爪子放在键盘上正准备敲击,另一只惊奇地看着它。这只被看的狗解释说:“在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只狗。”是的,没人知道你是谁,这种匿名上网又缺乏监管的状况,给了网上撒谎、造谣、诽谤乃至诈骗以可趁之机。我们还可以加上网络暴力,施暴者正是凭借匿名身份才敢于肆无忌惮地对猎物展开追杀。
博客使人人都成为写手并拥有或多或少读者,作者对此也颇有非议,他把博客世界形容为杂货铺,批评其充斥着文字垃圾。人们纷纷在博客上公开自己的私生活和隐秘心思,作者指出这是混淆了公共领域和私人空间的界限。
在世界各地,最沉迷于网络的是年轻人,网络游戏、网络赌博、色情网站等对年轻一代造成极大的危害,网瘾使其中许多人成为虚拟世界的奴隶,丧失了真实生活的能力。
作者在列数了互联网的种种弊端之后,谈到了解决方案。他寄希望于法律,包括反盗版维权、建立网络实名制、健全未成年人保护法等。他提不出更好的办法,对此我很能理解。网络的潮流不可阻挡,也不应该阻挡,恐怕只能用法律来遏制其最突出的弊端,尽量把它纳入健康发展的轨道。
如果把本书与美国文化传播学家波兹曼的《娱乐至死》做比较,其理论深度显然不足。波兹曼对电视文化的娱乐化、平庸化本质的分析可谓入木三分,网络文化在娱乐化、平庸化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而作者在这方面的分析却基本上停留在现象的层面上。我认为,本书的主要价值在于指出了问题,敲响了警钟,提醒我们对网络文化作更深刻的反思。
20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