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钻进酒吧,微微眯眼,要等的人还没有来,他便要了杯马天尼躲到角落去,发现平时鲜少有人光顾的角落已经坐了一位女孩,捧着扎啤酒,手边超大的红色拎包挡住了面容,其实她在这里坐了很久,啤酒也就是混搭之后漱漱口。
他只好于邻桌就座,望着墙壁上挂着名曰抽象艺术的油画打发时间,忽然一阵异响,一群活闹鬼举着棍棒就冲进了酒吧,不由分说对着桌椅装饰一通乱砸,不时惹来尖叫,场面混乱不堪。这群混混其中一个人倚着吧台,抖着腿,假斯文道:“这里有位叫苏墨的啊?”
李衍扶额,苏墨总是有本事惹来各种各样的麻烦,他继续品着杯中酒,嘴角冷冷一晒。
唯一一个与他相同,只顾喝酒的人,就是邻桌的姑娘了,李衍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只见她缓缓抬起头,忽然见到一根杵着自己的一根铁棍,尚且有些懵懂,莫名地呆了两秒。
混混凶神恶煞地敲了敲她的桌子,“认识苏墨?”
她下意识地点头。
混混暴怒,也顾不上怜香惜玉,随手一扯就把她拽出了座位,“说,他在哪里。”
姑娘左右看看,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就挣开钳制冲李衍扑了过来,揪住他的衣角问道:“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李衍耐着性子说:“怎么会。”
姑娘惶恐,“完了完了,我这条命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他们是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黑帮打手?”
没等李衍回答,姑娘自己给了自己确凿的答案,“一定是。”
李衍轻拍她的脸颊,唤她:“小姐,你没事吧?”
她茫然的双眼顿时露出凶光,“你才小姐,你全家都小姐!”
李衍无奈,见过醉酒的,没见过这么醉酒的。
他想推开她,可没想到她瘦得一把骨头力气却大的惊人,另有小混混在一旁虎视眈眈,他只好挺身而出,“这位……咳,小伙子,你看这位小姐都醉成这样了,肯定回答不了你的问题,我看你们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就不要伤及无辜了吧?”
小混混揉了揉膀子,镭射灯之下狰狞的纹身一晃一晃的,威风无比,“她,认识老子要找的人。”
小混混看眼前这男人西装革履,架着副金丝框眼镜,斯斯文文的,想来也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更加的有恃无恐。
书生,百无一用。
怀中女子把李衍的领带攥得更紧,李衍无奈,“醉酒的人往往反应缓慢,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说什么也纯属正常,这位先生就不要多做计较了吧?”
说罢,李衍已经掏出了两张钞票递上去。
小混混打落他的钞票,啐了口,“你当老子要饭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
李衍举起手中的高脚杯,将最后一口马天尼喝完,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瞥了他一眼,“那么,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小混混刚抡起铁杆要当头打下,李衍已经一手抱着醉酒女孩一脚踹飞了他,转身拎上包,拔腿就跑。
一群人发现这里的异动再要追时李衍已经带着女孩从安全通道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无论是他一人单挑一群还是一群人群殴他一个,似乎都难免损伤,稍稍分析一下成本便明白这买卖做不得。
穿过几条街道,李衍在中央花园停了下来,他把女孩放在长椅上,用力摇了摇她,“小姐,你醒醒。”
女孩恍恍惚惚抬头,一看转眼就跑到外面来了,夜空、草丛,她又攀上了李衍的脖子,满身酒气,狠狠拍了下李衍的肩膀,“呜呼哀哉……匪徒把我们绑到了荒郊野外要杀人灭口了……兄弟,你我虽不相识,但是能够同年同月同日死也算是缘分。”
李衍无言,难不成遇上个文科生入戏太深?
女孩缓缓委顿在地上,喃喃道:“可是……我还不想死。”
她看李衍的眼神无比炽热,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幻觉了,怎么会觉得随手扯上的陌生人像他?他会在哪里呢?不用说,肯定是在忙工作……工作狂即使住在别墅、即使出身钟鼎之家还是改不了工作狂的本质。
她用力晃了晃脑袋,对着幻觉苦笑,“你知道吗……人能够活着有多么的不容易……不容易。”
李衍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她,怎么看也才二十来岁的青葱年纪,似乎还有点面熟,估计是大众脸的缘故。
“我问你……酒混着喝,是不是特容易醉啊。”平时总有一张网,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都被这张网一一过滤,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可现在这张网似乎在酒精中弥散,女孩一张口便滔滔不绝,好像只要一直说一直说下去,就能停止发抖停止恐惧。
恐惧,是的,就是恐惧。
也许她在害怕这是场恐怖袭击,也许只是借着这场意外在逃避另外一些更为可怕的事实。
李衍想也不想就答道:“不是特容易醉,是肯定会醉。”
女孩一听这话忽然咯咯笑了,公园里昏黄而微弱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显得尤其阴森诡秘,李衍感到一阵阴风刮过。
女孩伸出手戳戳李衍的肩膀,“我说你这人……真逗……怎么老喜欢学他……”
长得像,连说话都差不多,很好,有神韵。
李衍知道跟醉酒的家伙毫无道理可言,顿了下,答道:“缘分?”
女孩顿时一脸鄙视,“你怎么还信这个……”她懒懒散散地挠挠头发,“我都不信了……呵,也不对,不信也信……”
李衍来了兴趣,“你喜欢研究这些?”
女孩对着他的傻兮兮的,还说他,“看你傻的。”
李衍瞧她青春时尚,不像是迷信的人。
女孩迷迷糊糊,迟钝的感觉到有人对她表示怀疑,老大不乐意,一桩旧事就这样又被翻了出来,“我、我……告诉你,我可是去求过签的……现在,弃了。”
不知道她是在说求签的庙宇废弃了,还是说签文。
她撑着头想了半天,慢慢就把脑袋歪倒在了李衍肩上,李衍想要推开她,可还没有所动作,女孩就掩住嘴、鼓着腮帮,发出古怪的声音,吓的他僵住身体,随时戒备她吐出来。所幸的是女孩只是干呕了两下,就又恢复了安静。
就在他以为女孩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她絮絮念着什么,她说得含糊,可是身处公园,四下寂静,李衍还是听了个明白。
“什么什么醉时卧倒……杏花边……”
冷风吹过,李衍一个激灵,似乎有什么,在渐渐被唤醒就要破土而出,他脱口而出,“为爱幽闲多种竹,买/春赏雨在茅屋。醉时卧倒杏花边,怕听莺儿惊梦熟。”
女孩连呼:“对对对,你也抽到过哦……”
这下轮到李衍傻眼,不为别的,就为也曾有个人抽到同样的签文。
“都是假的……”许是喝多了酒,女孩嗓音低哑,话语并不连贯,她再次让李衍见识到了什么叫思维跳跃性,“如果真有花草……也是残花败柳……一个、两个都离开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见她差点滑下去,李衍不厌其烦地将她扶上长椅。
“迟早滚远。”
女孩痴痴笑了,反反复复说着她很努力,“我努力做一个可以让父母骄傲的女儿,我妈是个舞蹈演员,她总是指责我不好好搞艺术去做什么明星是堕落,我们家里人一年都见不到几次面……开始我还总是搞点事出来,后来干脆想干什么干什么。”
“所以……我要比任何人做的都要好。”
“我最讨厌就是活动之后的酒会……但总是第一个说‘酒会算我一个’,酒会就是你们说的……说的……什么来着。”女孩摇头晃脑,忽而击掌,“啊,潜规则!”
“导演是个谢顶,我还是对着他的假发赞美他一头乌发。”
“我很努力,真的……相信我。”
“公司一直把我塑造成玉女形象,其实……”女孩打了个嗝,“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跟我一起出道的谢琳,她总是喜欢穿着镂空花纹的真丝裙,俗,俗不可耐……偏偏还不自知,每次问我好不好看……我还要强忍着厌恶夸赞。”
“我的经纪人以前带过苏仪……你知道……苏仪么?她总是想把我打造成另一个苏仪,你说这是……为什么?媒体……去它的‘小苏仪’,就跟吞了苍蝇一样……她每次跟我说,你应该多去看看苏仪是怎么演戏的,我……”女孩又笑,“都会把喝剩下的咖啡倒在她最喜欢的盆栽里……”
李衍与她并肩坐着,表示理解,“这不失为一个解压的好办法。”只是经纪人会不会发现自己种出来花花草草还带着异香?
女孩胡言乱语,他也跟着发疯,正常似乎都不会这么回答吧?
“我也有努力做好一个女人,可以让他觉得我可以给他……一个家。”
李衍觉得好笑,一个女孩子,要怎么给男方一个家?
“我也有初恋……”她的表情忽然变得淡淡的,依然笑着,可李衍觉得她很清醒很认真,“没经验就是不好……我就总想,不要麻烦他……不要花他的钱……不要总缠着他……这样他就会觉得……我是最好的……和别人,不一样。”
“但是他走了。”
“后来,我似乎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太久太久,才有人来……这次我想,我不能再像那样……我要让他觉得我会撒娇、我会担心……我会需要他……总是需要他,一刻都不能分开……别人会的,我也会。”
“可是……他还是不是我的春雨……杏花。”
“是性格不合吧?”李衍毫无创意地说了句废话,其实他想的是雷阵雨也没什么不好,合则已,不合也无须忍受。
女孩没有理会他,仿佛要把下半辈子的话在这一刻全部说完,“即使这样……我也没想到我会死,还是那么可笑的死法。”
李衍敷衍的笑笑,耐下性子安抚,估计周公正在持续召唤眼前这女孩,让她连《聊斋》式对话都编了出来。
“我的死只在报纸上占了一个很小很小……很小的版面。”女孩歪歪斜斜地举起双手,比划大小,“可是某个女星在红地毯上出丑的照片却占了头条。替身……就是替身,一文不值。”
女孩猛然站起来,趔趄转身面对李衍,“我更没想到的是……我重生了。”
她连连摇头,摇摇欲坠的身子手舞足蹈。
“我现在很好。”她霍然抬头,指指自己,断断续续地说道,“你看这具身体……年轻、美貌,就可惜……埋葬在家族斗争里……”
“她哥哥的女朋友,一看就是势力嘴脸,没想到那一家子对她偏偏很是待见,她妈妈没事就教育女儿,你看看你再看看文菲,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像,太像了……我那经纪人。”
“他们啊……到现在还不知道叶瑾言早就不是叶瑾言,而是另外一个灵魂了。”
李衍拧着一双浓眉,思考着打晕女孩的可行性。
好在这时一个穿着休闲衫的男子信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奇怪道:“怎么,多了一个人?”
“都是你惹得好事。”李衍嗔怪。
男子玩世不恭地咧嘴一笑,“不愧是我们李总,腿脚功夫几周不见,又见长了。”
李衍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身后的女孩眯着眼忽然尖叫:“苏墨,我认识你!”
李衍讶然,没想到她还真认识苏墨。
女孩甩着自己的红色拎包,对着苏墨竖了个拇指,“你设计的服装真是千金难求。”说罢,一头栽向地上,亏得李衍眼疾手快,一把捞起,与苏墨相视苦笑。
“小姐,小姐?”
女孩毫无反应,看来已不醒人事,李衍试图叫她,她却趁机拱了拱身子,在李衍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心满意足地会周公去了。
李衍扭头问苏墨,“苏仪的经纪人后来带的哪个艺人?”
“秦晚秋,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个。”
李衍的表情明显一僵,像是感慨又似乎是轻叹:“她已经不在了吧……”
“你知道?”苏墨从他口中听出了懊恼的意味,大惑不解,只是顺口道,“听说拍戏时候被掉下来的道具砸死了,可惜就快要熬出头了。”
李衍另一只自由的手不自觉扶上眼镜,果然荒诞。和适才喋喋不休的魔音一样荒诞。
如果有人多看一眼,就会轻易发现,他在发抖。
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回答,却压弯了他的背,连怀里的人都像是巨石,要将他的臂膀碾成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