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祸从天降
二十八岁还不结婚，在2011年，不过是剩女的基本准入条件，但在二千多年前的秦朝，确实应该伤脑筋了。
公元前214年，二十八岁的山东大妞吕雉没有为自己的个人问题着急，她所担心的，是自己的父亲和这个小康家庭的未来。
吕家在单父县不算暴发户，但也小有声望，门庭开阔，三教九流的人，没正经事情的时候都爱上吕家唠唠嗑，这一方面是因为吕家的当家人吕文为人豁达随喜，义气豪爽，广交天下朋友，凡言必行，凡行必果，能救急解困，所以人称“吕公”，另一方面据说是吕雉的父亲有一项特异功能：能够从人面孔测出这人能发多大财，倒多大的霉。因为这项神奇的功能，吕公成了单父县的第一大红人，风头无人能及。吕公虽是单父县的明星，可不但不耍大牌，还身体力行推广“慈善事业”——他给人看相，向来都分文不取。
就在上个月，新开张的丝绸店钱掌柜来给吕雉和妹妹吕嬃送丝绸，也是赶巧，正好碰到吕公。虽然钱掌柜初来乍到，连单父县有几个包子铺都没有摸清，可是已经好几次听人说起吕公看相是多么神奇，预测是多么准确。于是钱掌柜连番拜托，请求吕公帮他看看将来运势如何。
吕公眯着小眼睛，皱着眉头，瞅了大半天，没有说一句话。钱掌柜拦在门口，一定让他说了再走。吕公无法脱身，因为急着会友，摇摇头，匆忙间吐出一句话：“天机不可预测啊！”
实际上看相算命，大多是些把戏，谁知这钱掌柜就把这个当了真。
钱掌柜三十来岁，正是壮年，因为表哥赵龙在单父县开勾栏院才来投奔。这赵龙表面是开夜总会的，实际是黑社会的。秦末乱世，刑罚严酷，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受连坐酷刑，被株连九族，因此县里的权贵就像那春天的韭菜，差不多一季就要换一茬。不过铁打的勾栏院流水的客，本县混勾栏的大腕都换几批人了，赵龙还稳稳坐着“娱乐产业第一人”的交椅，而这靠得就是他心黑胆大，诡计多端。在单父县，不管是黑道，还是白道，他都有门道。
跟表哥飞扬跋扈不同，钱掌柜天生胆小懦弱，风吹草没动呢，他的心会先蹦到嗓子眼上。因此他天黑就关门，夜路从不走，心眼没有针眼大。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钱掌柜虽然胆小，可一向有怀疑精神，当时听了吕公的话心下惊惶，嘴上也不好多问。回到家里一夜失眠，起夜数次。不料因为春寒料峭，不意间染上风寒，一病不起，没几天直接去地底下拜访孔夫子先生了。
一个小心谨慎的男人，只是给吕家两位小姐送了一次丝绸，就莫名其妙地一命呜呼。这事搁谁身上，恐怕都得崩溃，更何况是有头有脸的赵老爷？赵老爷先是走白道，让官府按照大秦律法，秉公处理吕文害死人命之案。
官府里几次三番地询问、勘探、调查、走访，发现这事跟吕公虽有一句话关系，但是实在没法关进大牢，况且吕公风评一向极好，群众基础非常牢固，一时半会就不好把他抓进大牢。
白道走不通，花的银子没听到一声响，赵龙气得拍坏了家里的好几张桌子。急火攻心，顾不上当初为漂白自己所花的工夫，开始展示出类拔萃的专业特长。
从此以后，吕公家里没有了宁静日子：朱门上被插上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出行办事的大马莫名其妙失踪，就在昨天，薄暮时分，吕公出门访客，回家途中竟然被人从后面一棒子打晕，幸亏一个游侠经过，出手打走那些马仔，吕公才能带着脑袋上的伤口一起回家。要不然，恐怕就要竖着出去，横着回来。
吕雉是吕公长女，看到父亲的安全已经没法保证，心里极度担忧。她也听说家里得罪的仇家是单父县的大恶霸赵龙。得罪赵龙，九死一生，而且即使生下来，也会落个终身残疾，不但领不到秦朝政府的低保，还得继续接受赵家的欺凌、侮辱。吕雉是个理性姑娘，了解敌我双方的实力对比以后，打心底知道不能继续待在家乡。与其整天这样提着脑袋生活，还不如搬走，逃得远远的，过些清净日子。天下之大，总有容身的地方。只要一家人身体健康，团结和睦，就是最大的幸福。
吕家除了吕公和夫人，有两位公子，还有两位小姐，一家人相亲相爱，其乐融融。没有惹上仇人赵龙以前，家庭内部只有一个矛盾焦点：那就是大小姐吕雉的婚姻问题。
02 择偶标准
自从十六岁完成加弁仪式后，来给吕雉提亲的人都快把吕家门槛踏烂。论家境，吕家虽然世代务农，可是勤勉上进，到了吕公这一代已经有百亩良田，数名家仆；论相貌，吕雉容长脸面杏核眼，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端庄大气；论品格，吕雉孝顺父母，尊敬兄长，爱护幼小。更难得是身为女儿身，却没有什么忸怩脂粉气，不卖弄风情，不随便暧昧。凡事一是一，二是二，要强自尊，典型的御姐风范。
可是来提亲的人都叹着气离开吕家大门——他们根本找不到任何原因。来提亲的男方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条件都杠杠的好，可是却都在吕大小姐这里碰了壁。
单父县适婚男青年由向往佳人到失望烦恼，再到恼羞成怒而嘲笑，最后他们饭后剔牙时的消遣就是吕家大小姐：
嗨，你不知道，那吕雉心理有病呢！
非也非也，她哪是什么心理毛病，她是身体上有问题。
我就奇怪她这么老还嫁不出去，原来是这样。
在他们看来，吕家虽然家境尚可，但不是什么豪富巨贾，也非什么名门大户，他们家高于社会平均生活标准也不过几年。吕雉小姐本人俊逸洒脱，可也不是倾国倾城，有什么权利挑剔全单父县的年轻小伙子？
浮浪子弟的唾沫星子差一点就汇聚成河，潺潺淙淙，从单父县西边的茶馆流到东南郊的吕家大门口。吕家的主妇被耳朵捕捉到的闲言碎语伤了心，她不止一次跟老公念叨：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赶紧把女儿嫁掉吧。可是吕公根本不为所动。他们哪里知道，不愿结亲的不仅有吕家大小姐，还有吕家老爷。
吕公家有四个孩子，虽身逢乱世，可都不是老实巴交的软蛋。大郎吕泽遗传了父亲好交游的基因，整日天南地北乱逛，酒肉朋友无数，若是把他那些狐朋狗友都请来吕家，怕是十桌都坐不下；二郎释之酷爱习武，常挥抢弄棒，自命侠客，哪怕是给一少女指过路，都吹嘘自己曾经做过英雄救美的伟绩；小女儿嬃儿娇俏可爱，活泼伶俐，虽有些任性乖张，可知冷知热，真不愧是爹妈的贴心小棉袄。
不过，在这四个娃中，吕公最疼爱最欣赏的还是大女儿吕雉。这不是吕雉格外孝顺，格外听话，而是吕雉身上有几个优点让做爹的非常自豪。
聪明有智谋。
自小，吕雉就不像别的女孩，喜欢四处串门话家常。她虽养在深闺，对针织绣刺、烹饪打扫也不十分上心。她平常最大的爱好就是上吕公的书房看书。她所看的既不是探问凶吉、问神卜告的八卦书，也不是辞藻优美、长于形容的风雅颂，她爱看《韩非子》《孙子兵法》这些纵横捭阖、驰骋天下的书。
书能教你道理，但是只有懂得运用，才能让你成功。如果把看书的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善于理论联系实际，另外一类只不过是眼睛能够认得书本里的汉字。前一类读活书，悟性高；后一类作为书呆子，不过是吞字的机器。吕雉无疑属于前一类。
虽然是女孩，跟两个哥哥相比，她的胸襟气度，看待问题的角度可一点都不狭窄。小时候，哥哥们读书以后消化不了，在中庭抓耳挠腮，想到天灵盖快炸裂都无解的时候，这个妹妹恰好经过，把文章一读，前后一比对，眼珠子转两圈，老夫子们的意思就都出来了。拿着妹妹的答案去回复吕公的抽查，每次都让老爹乐得眯起眼睛，得意之下频频点头。
她既没有拜师，又没有上学，长年生活于闺阁之中，完全靠自学吕公书房里那些浩如烟海的书籍，摸索着懂得许多超越眼前那一片天空的知识，那是吕婆无法教给她的道理。后来，始皇帝焚书坑儒，家里那些宝贝书大多被父亲偷偷烧了。
二、独立有主见。
公元前221年，秦国嬴政灭掉齐国。齐国那些有主人翁精神的百姓，看到社稷倾颓，山河易人，忍不住日夜在中庭里院长吁短叹：败我宗庙，辱我百姓，践我河山，这血海深仇如何能报？
那一日，白天里没太阳，晚上没月亮，阴风怒号，戾气排空，半夜时分，竟然下了一场大雪，庭院里光秃秃的柏树在这雪中显得无所适从。吕家一家人聚在一起摆起龙门阵。秦朝有诽谤罪，大家在外面从不敢议论朝政，回到家里，放开言论禁忌，说起当朝政府不由得眼里冒火，心中激荡无限怨恨。
家里人议论纷纷，怒斥当朝执政者在齐国作威作福，恨不得生吞活剥那些厉害人物，这时候，吕雉却不慌不忙给大家讲了一件小事：
我们家里有两匹马，一匹是‘风休’，另一匹是‘闪电’。‘风休’跑动起来，鬓毛树立，瞳孔扩张，真能追风逐日。而那匹‘闪电’呢，磨磨蹭蹭，漫不经心，跑一步停十步。虽然‘风休’脾气暴烈，野性十足，而‘闪电’温和听话，亦步亦趋，但我们兄妹去野外踏青游玩都爱带‘风休’出门。‘闪电’总是卧在马厩里睡大觉，天长日久，养得一身肥膘，更加跑不动了。最近，娘亲跟管家李伯商量，说干脆宰了它，留着草料养匹新马。马尚且是能者居其位，弱者被杀身，更何况是人呢？一国之君，社稷系于君之身，黎民万世仰于前，身上担着千金的担子。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百姓需要发展生息，稍有不慎，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所以并不是人人都能当好国君，秦国的嬴政虽然暴烈，可是他能兼并六国，统一天下，也实在算个人物。
吕雉一席话激起千层浪，其他几个吕家第二代面红耳赤地驳斥她，可是吕雉毫不在意，强悍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大有一副“吾爱亲人，吾更爱真理”的模样。
吕公没有参与家庭辩论，他在旁边冷眼旁观，为大女儿啧啧称奇。他向来达观洒脱，不像那顽固不化的老儒生。虽然也痛恨强秦的暴政，可是作为一个老江湖，在人生五六十年的风雨里，更明白务实高效才是根本。女儿只是一个深闺女子，可是这一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一个弱质女流能有这番见识，真是不同凡响。从那以后，老吕同志就像老鹰捕捉兔子一样，用目光观察女儿吕雉。
家里有一个大龄未婚女，吕婆是单父县最发愁的妈妈，为此她没少在吕雉周围絮叨。可是吕大姑娘既不争，也不吵，该干嘛干嘛，吃嘛嘛香。平时帮着母亲料理家事。亲戚来家里拜访，故意问长问短的，她也跟平常一样，不摆脸色，不红脸，还感谢别人的好心关怀，倒让问话的人讪讪地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多嘴。
一次，又来了一个相亲的小伙子，吕婆的脸笑得像朵牡丹花。小伙子属于浓缩就是精华型的，初次登门还有些怯生生，一连施礼几次，更把个吕婆欢喜得不行。听媒人说，小伙子家大业大，还有亲戚在朝廷做官，真是难得的好家庭。吕婆一叠声让下人端茶送点心。
家里人仰马翻地忙碌，吕雉不是瞎子，看到了也就猜到了。她躲到大厅东面的屏风后面，就只那么一瞅，就把药铺小老板否决掉了。
吕婆那里看到的优点，到了吕雉这里全成了毛病。吕婆认为小伙子小心谨慎，在这乱世不容易惹上大祸，吕雉却认为那是唯唯诺诺、窝窝囊囊没有男人味；吕婆赞赏小伙子懂礼貌，敬长辈，是秦朝文明礼仪标兵的典范，吕雉却讨厌他少年老成，古板拘泥，像个木偶人；吕婆喜欢小伙子家境优越，背后有强大的人脉资源，吕雉却想：这么好的家庭条件，没有出过国，游过学，没有混个一官半职，只用爹妈的钱在县上开了一个小铺子，这能出息到哪儿去啊？
平心静气地说，在思维深度方面，吕婆跟她家的大闺女不是一个等量级的。可是在这件事上吕婆的观点是：你就只能听我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我是你妈。
吕雉看老妈逼着自己做药铺老板娘，心里十万个不愿意。可是遇到一个一门心思想嫁女儿的老娘，语言早就变得苍白。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她只好拿出杀手锏：绝食。从这我们也可以看到吕雉决绝的一面，因为她敢于拿自个的性命去博取明天。
吕婆万万没有想到女儿会这么倔强，一天，两天……第四天，吕婆撑不住了，只好淌着泪逼女儿吃饭，并且答应不再逼女儿。有钱的不要，有权的也没看上，女儿到底想要找什么样的人？吕婆挠破头皮都想不明白，那一天，她终于盯着女儿眼睛，说出了挠她心肝的问题。
“那人必须要是大丈夫。”吕雉随口答道。其实，如果是在今天，她可能会找到更好的答案，因为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只要理直气壮地说出三个字“有感觉”就行了。“感觉”这二个字简直万能，相亲失败的时候，你说“没感觉”，别人也不好意思再孜孜不倦地开导你。他们八成觉得你傻，过日子要什么感觉呢？柴米油盐够了就行，感觉那玩意虚头巴脑，没什么意思！等把不实际、爱幻想的大帽子往姐们头上一扣，就闪到一边，不管你剩不剩的问题了。
对于这个答案，吕婆极不满意，可是吕公却点头称赞，他用溺爱的眼光看着女儿，笑呵呵地说：“好，我们不逼你，我要找一个配得上我女儿的好女婿。”
既然吕公发话了，吕婆虽嘴碎，却也忌惮吕公的家主之威，不好再过分逼迫女儿，只是隔三差五在吕雉耳边催促。一会说隔壁王媪家的小女儿嫁了一个好人家，吃穿不愁，穿金戴银，不知多得意；一会又说三姨妈家的千金出嫁后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公公婆婆把她当公主一样地宠爱。吕雉听了，微微一笑，转身继续做自己的“单身贵族”。
谁知时光飞逝，一年，二年……一晃五六年过去了，父女俩默契十足，似乎忘记了吕雉出嫁这件事，吕婆心都操碎了。
03 搬家
现在我们回到公元前214年，吕公无意间结下了一个大仇家。从那以后，家里鸡犬不宁。吕泽、释之虽然一天到晚都喜欢在外面打流浪，可是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可能不知道。
不是吕家老两口拦着，这两兄弟就要去找赵龙算账。两个人都是牛皮大王，老大说，自己打个招呼，聚集一百多拜把子兄弟，直接杀他个片甲不留；老二对老大的建议嗤之以鼻，就赵龙那怂样，还需要浪费一百多号人，我一个人带把剑去，就能让他跪着求爷饶命。
“你们两个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要找死，等我进了阎王殿再说。”吕婆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老大，你那些酒肉朋友，吃饭一个抵俩，出力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你去问问，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帮你去找赵龙算账；老二，你那三脚猫功夫，不用找赵龙比试。咱们家的家丁王三拜过两天师傅，你有空跟他练练，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