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死亡
也许人生中最大的阴差阳错就是收拾好自己，准备投入丈夫的怀抱，却被丈夫的仇敌俘虏，在敌人的大营里待了二十八个月。这一次大难，除了吕雉，还有她的公公婆婆和遵照刘邦的嘱托负责照管他们的审食其。虽然他们好几个人一起遭难，可受难并不是拔河比赛，人越多越好。打仗的时候，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死就死吧，一了百了而已；如果还带着衰老、病弱的公公婆婆，恐怕连死都并没有那么干脆。
刘邦正在跟楚霸王项羽争夺天下，日生日又落，楚王的士兵们在军营里度过许多寒冷的夜晚，他们伤的伤，死的死，骂娘的骂娘，其他的在瞅一个女人。那是刘邦的妻子吕雉，她在丈夫对手的大营里，等待这场战争拉锯战的结束，同时也惊惶不定地等待随时会到来的死亡。
刘家老两口和三儿媳妇无数次在濒于绝境的死亡线上挣扎，那些往事早已化为历史的烟云随风而逝。只有一次，太史公不想错过表现高祖刘邦内在品质的大好机会，把这件事记载下来。吕雉虽然只是一个配角，也有幸参与了演出。
时间：公元前205年
地点：彭城
人物：一号男主角-刘邦；二号男主角：项羽；三号男主角：项伯 男配角：刘太公
女配角：吕布、刘媪 群众演员：若干汉营、楚营的士兵
（场景：一架烈焰滚滚的高台，沸腾的大铁锅里冒出咕咕的声音，吐着巨大的水泡，刘太公被绑在一根巨大的柱子上，周围是一触即发的两军对峙的场面。）
项羽：刘邦，你到底退不退兵，你再不退兵，我就把你爹煮了！
刘邦：哈哈，这个主意好啊！想当年，当着楚怀王的面，咱们两个结拜为弟兄，既然是弟兄了，我的爹也就是你的爹。你实在没得吃，想把自己的爹煮了吃就煮吧，煮好以后记得送一碗汤给我喝啊！”
（镜头扫过众人，女配角吕雉的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
公元前205年，在彭城，霸王被刘邦断了粮草，军中的将士个个饿得嗷嗷叫。霸王看到刘邦老爹在自己手中，以为摸到一张王牌，能跟刘邦谈谈条件。霸王这个人盖世英豪，他吼一声，能让最勇猛的元帅尿裤子。不过这个人有些死脑筋，而且不爱八卦，不知道刘邦这个义兄的一些个人独家猛料。如果他知道刘邦前两天的一桩个人隐私，也许就不会傻到拿刘邦老爹来做谈判的条件。后世的太史公是这样八卦这件事的：
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柰何弃之？”於是遂得脱。
司马迁才华是杠杠的，就是说的话只有秀才明白。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段话是这样的： （楚汉交战，汉王刘邦被打败了）刘邦与几十个下属屁滚尿流地跑回到沛县，想把家里男女老少带往西边根据地；楚国的士兵一直追到沛县。刘家合家老小也听到点风声，连夜就跑路了，刘邦回家看到家里空无一人，只好继续往前走。 也是无巧不成书，未来的太子和公主恰好就在前面路上逃命，于是刘邦把儿女拉上车。 后面楚国的士兵还咬在屁股后面追赶，那马匹越来越近，刘邦看着急出了一身汗，死命打前面的马，可是马已经跑累了，根本跑不动。刘邦急得要死，害怕被追上，心里痛恨车上人太多了，那些将士还可以在关键时刻保命，只有这两个小孩是无关紧要的人，猛地把刘盈姐弟俩推下车。
那对孩子发出惊恐的叫喊声，他的手下夏侯婴不忍心看到这场面，赶紧下车，一边胳膊夹一个，把孩子们送上马车。 楚军追兵又近了，刘邦又在每个孩子的屁股上踢一脚，死劲把孩子们踢下车。眼看孩子们要被马踏死，夏侯婴又不忍心，下车把孩子捞上来。 楚军再次接近刘邦的车子，刘邦又把两个孩子推下车。夏侯婴实在不忍心看到刘家姐弟的哭喊声，跳下车，把孩子抱上来，他红着脸，冲着刘邦吼：“急个屁啊，谁不想活命，再想活，也不能抛弃自己的孩子，弄死自己的孩子啊！”
就这样，刘家姐弟才活下来。
不过，刘邦又急又气，嚷嚷着要杀了夏侯婴……
刘邦的这两件壮举其实在政治人物那里也都是浮云，我们知道，六七十年前有一只军队，为了一个伟大的革命目标，集体癫狂，一路往山旮旯地里行军，边走边生娃娃，生完就地送给老乡家。当然，后来这只队伍一统江湖，从前的那些糊涂账都成了美丽的传说。
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自己极其愚蠢，因为实在无法理解一些事情。为什么善良斗不过毒辣，正直斗不过奸计，聪明斗不过马屁。也许，群居生活的人类之间本来就没有那么温情。我们都是受骗的小孩，被童话、好人、永恒一类的词汇蒙蔽，这些是没有力量孱弱的想象，正是因为现实的欺骗、压榨、丑陋，大脑才会生成这些想象，以带给自己勇气与希望。
我们有时候又??得可以理解这世间万象，因为人是物种中最为复杂的生灵，我们生来就带着上天赋予的种种原罪。他既善良好客，也可能奸诈自私；既可能心怀天下，也可能绝情自私；既可能积极进取，也可能唯利是图。就像刘邦，既是让吕公一见钟意同时颠倒酒店老板娘的刘阿季，也是把自己孩子一次次往死里推、心狠手辣的刘开国。
人本来就具有多重的复杂性，就像你我，既可能在此刻快乐自在地哼着歌，又可能在下一刻莫名忧伤；既有明媚阳光，无事不可以与人言的一面，也可能偷偷摸摸藏着自己猥琐的小秘密。
懂得人的多面性，我们就不难理解吕雉在前面那幕大戏里为何会有那样一个复杂的特写。吕雉当然知道，耗费了无数人的生命与鲜血，用命拼出来的一寸一寸的土地，刘邦不可能拱手让给项羽，而且作为“成功男人后面的女人”，她必定会支持丈夫的决定。但是，刘邦在老爹被项羽杀害的关头，没有一点犹豫、不舍、妥协、商量，没有任何情感，非常洒脱自在，还是让吕雉有说不出的滋味。热浪滚滚的大锅里不停翻腾着沸水，在人命关头，生死一线间，楚霸王瞬间就会让刘太公变为“水煮肉”，那些扯什么以退为进的策略，什么麻痹敌人的手段都他妈是屁话。
无所谓就是无所谓，他的爹放在项羽这里，随便霸王是烹是煮，是煎是炸，他刘邦只要能得到天下，一切都好说。“爹”犹如此，“妻”何以堪？在楚军汉营的千军万马面前，吕雉心中升起说不出的况味。
不过，没有人留意到吕雉那复杂微妙的内心戏，这一幕盛大演出是因为刘邦惊才绝艳的台词才震烁古今。太史公喜欢搭建舞台，让过往的那些名角儿自己演戏给我们看。太史公没有大声嚷嚷着：你们看看，真是猪狗不如啊，自己的亲爹被人做成火锅都不当回事。他这人比较含蓄，只是好似无意实则有意地记下一个场景。
我们发现很多时候，平和日常的状态下，人人都能风度翩翩、温柔体贴、笑语晏晏。只有在非正常状态下，才能了解一个人那最真实的一面。就像情人之间，平常耳鬓厮磨你侬我侬，好一派恩爱甜蜜，一旦怒火攻心，立马对那一位拳脚交加，打得她鼻青脸肿，被打的那位诧异地发现——原来他能这样心狠手辣！
一个人对别人的态度，也许并不在于平常的所谓关切，或者见面的热闹寒暄，也不在于男人一起喝酒女人一起逛街的亲热，而是在于利益前面还能为别人想一想的那点情意；在于暴跳如雷的时候，还能把自己控制一下的能力；在于即使在非常情境下，最后还能迸发出来一点人性。
给你一件黄袍，你也能八面威风人模狗样地做皇上；你爹被仇人绑在柱子上，你却不一定有刘邦那隔岸观火轻描淡写的能耐。所以我们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刘邦能做开国大帝。不过，在天下流氓们纷纷刀杆子里夺政权，秦末各国诸侯重新逐鹿中原的年代，也许唯有他这朵奇葩才能hold住这沉甸甸的乱世。
吕雉只好重新回到楚营，在敌人的营帐里度过春夏秋冬，亲眼目睹楚汉相争时血琳琳的现实。她虽然也曾经去吕公的书房里翻过几本书，自己更曾经深入体验过秦朝的大狱，可与千百万人共同经历战争的痛苦，那自然是另一番刻骨的体会。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尖锐的号角声与千千万万人的眼泪一起给战争做装饰品；斧钺刀叉是战场上最痛快淋漓的杀人利器；士兵们把命拴在腰带上，想着攻城略地和割头立功，希望多多杀人取得事业的成功。在号角声、马匹的嘶叫和士兵的喊叫声中，吕雉他们被一路押着跟随霸王的军队。
如果楚霸王赢了，他们就没有做人质的价值，那么只配去死；如果刘邦赢了，楚霸王一动怒火，就会灭掉他们。
为什么千辛万苦地活着，还是只能处于等死的命运？
在沛县大牢里被凌辱的时候，吕雉有时会希望死亡能早点来临。可是现在，当死亡再一次宣布会随时到访的时候，她竟然是如此害怕这个客人会真的到来。
每天天刚发白，冷漠的阳光透过冰冷简陋的营帐，她就猛地睁开眼睛，开始忐忑不安，害怕楚王突然下一道处死他们的命令；好不容易挨到天黑，缩回四面透风的大帐，她又担心明天不可知的命运。
因为精神长期处于紧绷的状态，所以她变得极其多疑。有时候，半夜两个兵从营帐经过，她会被突然惊醒，瑟瑟发抖地等待他们来结束自己的性命；有时候，她走出去，几个人凑在一起，盯着她说两句话，她会手心发凉，心扑通扑通跳着停不下来。
毫无疑问，等死是比死本身更为可怕的事情。
死亡也许不过是“人”这种生物一刹那的凝固，接着就离开这个痛苦的世界，得到彻底的解脱。而等死却是用善于想象的“头脑”做刑具，在无限的联想里，慢慢地折磨头脑的兄弟“心脏”。脑子里有无数的想法，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吞噬、紧逼、折磨着自己。害怕、惊惧、紧张、忧心、绝望……种种感受像缠绕混沌的丝线，在吕雉的心里交织成一张网，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在公婆面前，她得做铁打的媳妇。一进楚营，刘家老两口就差点把老命吓走了。尤其是刘太公，经历了前面那一场大戏之后，大病了一场，在地上躺了半个月，哼哼叽叽，半死不活；而在楚营士兵那里，她是对面汉王的妻子，也得有个基本的范儿。所以，她从不在众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情绪。她的背依旧挺得挺直，下巴也并没有低下来。
她一切的感受都只交给黑夜。
在茫茫的黑夜里，风呼呼叫着，像鬼似的呼唤着人的名字。周围没有任何光亮，万物笼罩在阴暗中，也包括她。动不动就被惊醒的她，经常陷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会死吗？也许吧？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们呢？用刀砍头，那才痛快。油锅煮，马匹拖，还是乱箭射死……这种种的胡思乱想，像一波接一波的潮水，快要把她淹没了。
死亡没有来找吕雉，饥饿却翩然而至了。
02 饥饿
饥饿有多可怕，看看那些嚷嚷着“不减肥，毋宁死”的女人就知道了。她们发狠心想把自己饿上三天，好塞下2尺腰围的牛仔裤。
第一天的早晨，还豪情万丈，觉得饿一下没什么大不了；中餐不吃也觉得可以接受，为了美，咬牙顶住；到了晚上，整个人都是虚的，脚步轻飘飘，脑子昏沉沉。即使扑在电脑上看电影或者浏览帖子，那空荡荡的肚子和饥肠辘辘的肠胃也快让人发疯，这时候，恨不得连电脑键盘都能吞下去。好吧，撑着，为了美，要忍耐饥饿。
第二天早上，简直没有力气穿衣服、刷牙、洗脸，慢慢爬起来，靠着大脑的意志力，艰难地起床，收拾停当出门。蓝天白云是那么遥远，空气似乎带着很重的力量压在身上，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切都那么陌生、奇怪。
你进入了饥饿的世界，你无时无刻不在跟自己的身体较劲。身体它饿得想哭，想叫，更想吃，你内心再强大，意志再坚强都没有用。这时候，你会发现那些什么事业、恋爱、外貌、金钱、名誉都是浮云，至于什么苗条、美丽，更是狗屁，让它们统统去见乔布斯吧，面包、饼干、方便面……一切能吃的，不管是不是垃圾食品，只要能赏一口，简直都能给人下跪。
于是，第二天晚上，你就拖着快要饿死的身子，人不人鬼不鬼地摸索着到了饭店，有气无力地跟服务员说，要这个，要那个，还有那一个也来一份。饭菜上来了，你彻底抛开人类社会一切文明用餐的礼仪习惯，甩开腮帮子，吧唧吧唧，美滋美味地吃。吃完以后，摸摸肚子，一边后悔，一边剔着牙想：这他妈才是人过的日子。
这是一个饿了两天的人的真实写照，不过，也有日月神教的大神，听从日月潭那边传来的“21天减肥法”的教义，把自己饿三天，还屹立不倒练就金身的。那不是在生活中受了宇宙大的刺激，发誓要凤凰涅槃，再世为人的，就只能归于“非人类”的范畴，不是我们普遍人能理解的怪咖。
即使饿了三天，那四天，五天，六天呢……饿得四肢像拇指粗，奄奄一息，死又死不掉，活又活不动的时候呢？那时候就不是人了，那只是一具饥饿的动物的躯壳。所有人类文明的规范在这里都不适用，什么耶稣、释迦牟尼、穆罕默德，什么老子、孔子、庄子都是扯淡，那都是吃饱饭后才需要的玩意。只要能活下来，只要能有口吃得，可以做盗贼，可以为娼妓、可以杀人，可以放火，可以去做平时从来没有想过的任何罪恶。
篡改一句著名的红色歌剧的台词是：食物把鬼变成人，饥饿把人变成鬼。
吕雉就处于这样的饥饿里。
公元前203年。刘邦想把项羽军营里的人都饿死，一不小心把吕雉和她的公公婆婆也饿成了特殊难民。这一次，汉王是指挥家，著名的彭大诸侯是大提琴手，他们共同弹奏了一曲《饿死楚军》的华美乐章：当此时，彭越将兵居梁地，往来苦楚兵，绝其粮食。
楚汉战争中，彭越没少干破坏项羽大军后勤的工作，因为破坏工作做得好，还一路升官发财，当上了独霸一方的梁王。不过，富贵绚烂之后还是被吕雉做成了人肉叉烧包。这个，我们后面将详细讲到。
项羽的叔叔项伯跟张良是哥们，为人很讲义气，不仅在鸿门宴上救了刘邦，在上面的那幕大戏发生以后，还劝说项羽放弃做“刘太公水煮肉”的想法，强烈建议把刘邦的爹地妈咪和太太放在楚军中做人质，好在关键的时候有张挡箭牌。
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身为楚军高管的项伯大人有意无意地关照着吕雉一家人，比如嘱咐士兵不要侮辱这些俘虏，或者是隔三岔五送点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虽然有项伯罩着，但吕雉是聪明人，知道日子还得自个儿过。自己老公跟楚霸王争天下，楚霸王随时都会解决他们刘家人，所以每天从睁开眼睛到闭上眼睛，都在惶恐不安地等楚军来处死他们。
没有想到楚军的大刀没有砍过来，自家人的毒箭却贯穿敌人的前胸，射进了自己的胸口。原来，最最可怕的是所谓的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