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抓了田百磊之后,村里农民协会成立了,祖父担任会长,接着就开展了土地改革运动。我听见父亲、母亲最爱说的一句话:民随王法草随风。
逮捕田百磊激起的浪花尚未平复,芦荻村又云涌风起水涨潮生。芦荻村农民协会成立起来了,田大忠被选举为会长,办公室内外墙壁上张贴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和《农民协会组织通则》;芦荻村民兵队成立起来了,田百广的三哥、有名的田豁子田百宽担任民兵队长;全村私家的枪支全部收缴集中,武装了民兵队;炮楼主儿蹇宝生家的炮楼成了民兵队的营房和岗楼,民兵队每天早上荷枪跑步出操,“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的口号声震荡着整个芦荻村清晨的上空。仿佛一夜之间“革命风暴”就降临了。
多年来,国共两党争战期间,村民对于共产党的政策就有所风闻,更有不少关于共产党在“解放区”推行“土地改革”的传闻。几家识文断字的人家对共产党的政策特别是土地政策更是进行了详细地研究。在国民党节节败退的形势下,个别田地多的人家就采取了应变之策,然而总还感觉是遥远乃至未必之事。及至淮海大战结束迎来解放至今已近两年,也是一切风平浪静,村民们依然沿袭着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这回农民协会成立了,土地改革法公布了,民兵队建立起来了,才感觉到这场“革命风暴”真的到来了,于是仍然有着事变猝然之感。其中,少地的人家怀着将要分得田地的希冀带来的兴奋,却又由于把握不定而忐忑;几户田地多的人家则感到紧张不安甚至害怕,特别是想起早年解放区土改的许多传闻的时候。一时间芦荻村的乡民们喜形于色奔走相告者有之;疑疑惑惑引颈探询者有之;忧心忡忡心神不宁者有之;处变不惊神态自若者有之……总之,面临这猝然到来的亘古未有之变革,芦荻村失去了往日的平静,人们以千差万别的心态等待着命运的宣判。鉴于《农民协会组织通则》明确规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农民协会是农村中改革土地制度的合法执行机关”,农民协会从成立的那一刻起就在村民中仿佛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会长田大忠也成了一言九鼎的权威人物。
这天下午,田大忠从村西头儿国家大院回来,经过闵传文家门口时,闵传文的遗孀连氏正在院子里侍弄着什么,见田大忠路过,忙站起来打着招呼:
“大叔,快进来坐坐,俺正想找您呢!真巧,这就遇到您了。”
田大忠停下脚步,朝着院里问道:“噢,他嫂子,什么事?说吧!”
闵传文两年前病故,遗下妻子连氏和独生子学魁相依为命。此刻闵学魁正在院子里劈木柴。连氏保养得白白净净,衣着干净得体,虽然年近四旬,依然给人以亭亭玉立的形象。白净圆润的脸蛋儿上娇巧的五官恰到好处地展布其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依然有着一股摄人心魄的魅力。
“大叔,进来坐嘛!站着怎么说话?”连氏已经来到门口,热情地邀请着,回头对正在院子里劈木柴的儿子说:“魁儿!快请您大老进来坐呀!”说罢又抬眼朝田大忠补充了一句:“小孩子家家的,没眼色儿!”学魁比明理大五六岁,长着一副敦敦实实的身板和一张黑红黑红的圆脸——完全承继了其父闵传文的遗传,听见母亲的招呼,忙丢下斧头,腼腆地走出大门,拥着田大忠进来,连氏在前引导着来到堂屋。田大忠在当间儿方桌右边的长板凳上坐下。连氏忙倒了一杯茶水奉上,自己在对面坐下。
“魁儿,去买包洋烟去!”连氏指使儿子说。
“不用不用!俺带着呢!”田大忠连忙阻止着,并指了指腰间的烟袋,“有什么事儿快说吧!”学魁听话的转身出门去了。
“大叔,都说要土改了。您看俺家会是地主吗?俺真怕呢!”连氏意悬悬地问道,两眼哀怜求救似地望着田大忠。田大忠望着这忧愁无助的目光,心中不由地一颤,便微笑着解说宽慰道:
“噢……您家嘛……娘儿俩,十几亩地——地是有点儿多,也雇过人;不过,传文在时是湖里场上的庄稼活都做的……所以……依我看是不够地主成分的。——当然,这要等土改工作队下来时才能评定。”
“噢,那就好了!那就好了!有大叔这句话俺娘儿俩就放心了。”连氏顿时喜形于色,脸盘儿上、眉眼儿里都转泛了喜色,“大叔,不瞒您说,自打您那侄子走了,丢下俺娘儿俩,孤儿寡母的,连个主心骨儿都没有!大叔,您知道俺娘儿俩这一两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要是大叔您能经常来给俺点拨点拨,那就真是俺的大造化喽!”说着,一双柔美的目光歆羡地抚视着田大忠的面庞。
“是的,日子都不容易的。——好了,俺走了!”田大忠说着站了起来。
“不忙不忙!大叔,俺还有话说呢!”连氏连忙站起来,并绕过方桌,把田大忠按回座位,自己紧挨着田大忠坐下来,好像生怕他突然起身走了似的。然后侧转过身子微笑着面对田大忠,关切地问道:“大叔,大婶子走了恁多年了,您一个人生活也不容易呀——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虽说儿子媳妇孝顺,可‘满堂儿女抵不上半路夫妻!’”说完,一双热辣辣的眼睛在田大忠方正的脸膛上游移着逡巡着期待着。他们挨得那样近,足以使田大忠感受到她口鼻中飘出的氤氲的特有的气息和身体里辐射出来的诱人的温热,再加上她那热辣辣的目光,使田大忠满脸发烧,有如芒刺在背般的浑身不自在起来。接着,连氏转而凄楚地说道:
“大叔,您看俺娘儿俩,孤儿寡母的,难着呢!可怎么过呀!往后……往后俺只有靠您老多照应了!”话语中带着哭腔,脸上重又堆满忧戚,双眼含着泪花,说着说着就情不自禁地趴伏在田大忠宽大的怀抱里抽泣起来。田大忠顿时感到浑身燥热、血涌脑门、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慌忙地语无伦次地支应道:
“噢,甭这样甭这样!哦,学魁该回来了——。”趁连氏抬头外望之机连忙抽身站起,出了房门,穿过院落,走出大门。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