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田仁喜奔波劳碌半生,尝尽了苦,受尽了累,更是吃尽了不识字的亏。他没有上过学,靠着聪明好学,日积月累也认了不少的字,后来自己也能够磕磕巴巴地看闲书了。他买的《三全传》《三元记》《陈州放粮》《精忠说岳》《今古奇观》等书籍和田明理的启蒙课本构成了大槐树田家的第一批藏书。田仁喜虽然认了些字,可是不会写,粗笨的大手更是握不好笔,做生意开单儿、记账都成了难题。芦荻村开办冬学、夜校,他在池村,没有机会。这会儿回来了,田仁喜就成了夜校里最积极认真的学生了,白天赶集做生意,晚上上夜校学文化,风雨无阻。大槐树田家还有一名积极的夜校学生——黄氏水英。按说,黄氏念过书,有学问,就不用再去上夜校参加扫盲了,可是她照样积极非常。这也许由于她也确实知道自己的“学问”深浅,需要扫盲,也许更是由于她的读书之意不在书!
一天晚上,田仁喜很早就从夜校回来了,而且面带不悦之色。理娘问知,是老师把他的课桌给挪走了。冬学和夜校设在田百怀的三间堂屋里,零散地搭着十来张方桌、条桌以及长长短短的板凳。老师由小学的老师兼任。黄氏水英,人如其名,是一个水性杨花之人。据说黄水英的启蒙老师乃是黄大庄子颇富名望的宿儒,且深谙冰鉴之道,曾给幼时的黄氏相面,便心存鄙意,乃为之取名水英。黄水英刚上夜校,就和夜校老师蹇德全两个王八瞅绿豆——对了眼儿了。开初是眉来眼去,继而是涂画戏弄,继而是捏手叠脚,继而是四目喷火……因为夜校是在晚上,每张桌子上煤油灯的如豆灯光下,各人念着自家的书,写着自家的字,谁也没去留意蹇老师桌上桌下发生的事儿。所以他俩如处无人之境,恣意调情,只是尚未寻找到燃放孽火的火塘。自从田仁喜来了就不一样了。田仁喜毕竟是黄水英的大伯子,而蹇德全更是其孙子辈儿,所以两人都感到碍手碍脚的扎眼。其实,田仁喜专心于认字写字,根本没有留意那一对男女的事儿。是他们做贼心虚,于是就来了个釜底抽薪,把田仁喜的座位给撤了,让他知难而退。田仁喜偏不是一个遇难退缩的人。他立意学习文化,这夜校是村里开办的,这老师又不是只有蹇德全一个,他怎么会轻易放弃呢。第二天下集回来,吃完晚饭,田仁喜就扛着自家的八仙桌,提着一根长板凳来到夜校,拣了个适宜的位置安放好,就点上自家的煤油灯,掏出《冬学课本》,又掏出本子和笔,认真地一笔一划地抄写着课本上的字。
《冬学课本》编写得很好很实用。第一课的课文是:
我姓(),我叫(),我报名上冬学。
在学第一课时,田仁喜手握铅笔,吃力地在第一个括号里写上自己的姓氏、一个方方正正的“田”字,只是笔划有点儿抖动。田仁喜的名字“喜”字也是平直方正的,恰如大槐树田家的门风。“田仁喜”三个字都好写好记,只是“喜”字笔划较多,田仁喜把“喜”字写下来长长的,比前两个字长出一倍多。田仁喜端详着,不禁哑然失笑。
后面的两篇课文,田仁喜读着,感到很喜欢。其一:
万家村村长万开良,做起事来爱商量,村民说他最公正,大会把他来表扬。
其二:
乡长田大成,不讲民主,乱打乱罚,政府就把他撤换了。
田仁喜一遍一遍地默念着,心中漾起一股清新的快意和朦胧的期待——这两篇课文展示出人民政府的民主理政理念。这和那钳制民口、强奸民意、强占民地、强拆民房、********、贪污腐败、奴役百姓、媚外卖国的独裁专制政权的反动****何啻天渊!田仁喜默诵着,思索着,然后一笔一划地临写着。
田仁喜学习文化刻苦认真。他曾经考试儿子,是冬学课本一篇修水利筑堤坝课文里的一句话:“一寸不牢,万丈无用。”田明理对“牢”字不解,没有解答上来。惹得田仁喜训斥道:“成天就知道念‘望天书’!”这番训斥,田明理受用了一辈子。
大凡一个女人一旦心里装上别的男人,她就从心里挤走了自己的丈夫。一天夜里田仁学夫妇打闹起来,把全家大人都闹腾起来了。田大忠只是一个劲儿地按着田仁学骂,骂得田仁学委屈得痛哭着跑出家门。早饭过后,田仁学才回到家里。理娘一边安排仁学吃饭,一边转告仁学,他哥已经赶集去了,让仁学在家歇着,不要去了。接着又问了仁学一个本来不用问的问题:
“半夜三更打架,为的什么事呀?”
田仁学借着埋头吃饭掩饰着尴尬。过了一阵,支吾道:“她嫌俺脚凉,嚼俺!”到底还是外人心明眼亮,村民把黄水英和狗儿娘两个相提并论,说:“狗儿娘是‘亲日派’,——对外人;黄水英是‘抗日派’,——对丈夫。”
调解会在东屋当间进行着。村妇女会主任符萍先来个开场白,劝说夫妻双方要互相尊重、互相信任、互敬互爱,要珍惜双方共同的这个家。接着说道:“处家过日子,磕磕碰碰是难免的,和和气气说开就算了。可不要打架,那多伤感情呀!”“还感情呢!他嚼俺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还动手打俺!”黄水英委屈地给妇女会主任诉说着。田仁学立刻回说道:“该嚼!该打!”黄氏连忙朝符萍说道:“您听!您听!”符萍绷着脸对田仁学说道:“四老!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夫妻是平等的,无论如何打人是不对的,您这是夫权思想在作怪呢!”田仁学一听,铁青着脸说道:“夫权?俺还有夫权?您问她都做了些什么?俺这张脸早就给她丢尽了!”黄氏争辩道:“俺做了什么了?人家瞎嚼舌头您也听?”符萍附和道:“就是的,俗话说‘听人家的话,坏自己的事’。外间的闲言碎语还能听!不瞒四老四奶您说,您孙媳妇俺脸皮比纸都薄,可是,外面还有人嚼舌头呢!”田仁学一听,心里碜得什么似的:她符萍还有脸说脸皮子薄?她要是算脸皮子薄的话,那这人世间就没有脸皮厚的人了!符萍和纪铡墩苟合的事情早已是满村风雨了。田仁学心里想:对,等你丈夫立青回来,你再给他谈“夫权思想”吧!想到这里,田仁学接过黄水英的话说道:“您做了什么您自己清楚!噢,您也知道有人‘嚼舌头’了?嚼的什么舌头,您自个说说看!”就这样你说过来,我说过去,一直谁也不服谁。田仁学说道:“反正您的心思早就不在这个家了,还是早点儿了断了好!”符萍一听,连忙劝阻:可不要轻易说那样决绝那样伤感情的话。随后说,都冷静想想,傍晚儿她再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