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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凤梧书院才上了几个月的学,我们那里就打大仗了。我们那个庄儿没有摊上战场,只是常常看到过部队,庄上常常筹军粮、派大车、派民夫。对门儿仁运大爷家的老蹇儿姐一家大小都从汴水县城跑回娘家躲仗来了。
这年麦季是个大丰收。可是秋天却先后发了三回大水,秋季颗粒无收。为了细水长流弥补口粮的不足,祖父把家里好吃的小麦跟人家换回难吃的黄豆。当时,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是也无可奈何。一天夜晚,西头儿的仁民大爷屋里人“大蛮嫂”抱着女儿投水自尽了……
一场双方卷入140万正规部队和540多万民夫的对垒厮杀在持续两个多月,伤亡数十万人,殷红的鲜血浸透了这块古老的淮海大地之后,终于枪炮声岑寂了,火灭烟消了,复归于平静。紧接着寒流滚滚,大雪飘飘,一连下了三天三夜,下得千山玉砌、万户银装。白雪填平了弹坑壕堑、田垄路沟,掩盖了断椽残户、倾车逸轮、弃冠遗履、旧塚新坟……掩盖了大地上原有的一切,粉饰出一片洁白的清凉世界。前人有一首《泰山梁甫吟》撷置于此倒还相宜。诗曰:
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十万健儿眠,毋遗残体露。精魂壅八荒,天地皆缟素。
于是这块土地上的旧政权消失了,保甲制度废除了。然而,穷乡僻壤的芦荻村的人们似乎没有感受到有多少变化:时局还不平静,会道门还在****,匪患时有发生,各种传言在流传,他们依旧辛苦劳作、惴惴不安地打发着艰难的日子。
这年这里遭遇了少有的春旱,连续数十天不雨。人们在焦灼不安的等待中议论纷纷:也许上天还在哀悼这场大战中的亡灵,不忍心骤然降雨冲淡他们抛洒的殷红的正在渐渐凝固变暗了的鲜血,以使生者留下更深刻的印记吧。
迟来的春雨挽救了奄奄待毙的小麦等小春作物。“血沃中原肥劲草”,也许是那些在这里永远倒下去的纯粹的中华儿女们的鲜血肥沃了滋润了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劫后余生的麦苗在接连又遭遇冰雹、蝗虫之后,依然生长得似乎比往年还要蓬勃茁壮,在和暖的南风吹拂下,渐趋成熟,满湖漾起了金色的麦浪。
麦收时节到了,外出逃荒的逃难的人们陆陆续续返回了阔别的家园,忙着收获期盼已久的自家地里的成熟了的小麦,芦荻村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和生气。一些打短工的麦客也追逐着麦子成熟的脚步涌到芦荻村,分散加入到众多的一家一户的收割队伍。“蚕老一时,麦老一晌。”小麦收割往往会因稍一迟缓,就会导致杆枯穗落造成损失。所以每当麦子成熟时节,几乎家家都请短工参与抢收。农村打短工只管吃饭,不计工钱,似乎是由来已久的规矩。田大忠家也接纳了三个麦客,田仁喜也歇下了生意投入麦收。这天一大早田大忠父子领着三个麦客来到西南的长身地北头儿,数了数麦垄数,按人头儿平分之后,田大忠在最右首,接着是三个麦客、仁祥、仁喜依次向左一字排开,弓腰挥镰割了起来。
割麦的速度是体能与技能的综合考量。俗话说:“不用慌,不用忙,只要把大挽子长。”田大忠年届五旬,割起麦来同做其他农活一样依然雄风不减当年。只见他弯下腰身,左臂反手虎口朝下向前压向麦垄,右手握镰前伸勾住麦杆往后一揽,一垄麦子驯服地归拢于左手,接着镰刀一沉,贴着地面往后一拉,“哧——”的一声,二尺长短的一垄麦子齐刷刷地割断了,握在左手里。——要知道通常人们一镰割不到一尺长呢!又是一声“哧——”,又有二尺长短的一垄麦子齐刷刷地割断了……满把了,他从左手握着的麦束里扯起一子儿麦秆,顺手自虎口往后绕过拇指和麦束,拉紧夹进虎口,那一大把麦子便紧紧地捆在拇指上了,腾出手掌与四指继续握麦割麦。田大忠丢下已经满把的麦子,迅速抓起一缕,一分为二,麦稍对搭,右手一拧一绾,摁在地上,两缕麦子绞接的一根捆麦的麦腰子就成了。接着脚尖儿一踢,镰刀一勾,把地上的麦子抬起来丢在麦腰子上。这一切似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接着转身继续割麦。再放上一把麦子,已经够一个麦个子了,他双手捞起麦腰子两头儿,牵拢交叉用力一勒一拧一塞,一个紧紧扎扎的麦个子就成了,顺手提起,往地上一杵,就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了。田大忠割过的麦子棵净茬短,连身后的麦个子都笔直地杵立在一条线上。
田大忠不慌不忙地割着,一会儿工夫就遥遥领先了。他直起腰来,捞起长手巾擦了把满脸满头的汗水,回身看了一下:最左边的仁喜也许是得到了父亲的真传,也割到了最前面。仁祥同三个麦客远远地落在了后面。整个收割前进的线条活像一只平置于地面上的牛梭子——梭背弯弯地弯向后面。又像一挂拖网——田大忠和田仁喜父子一右一左在前面拖着网绳,整挂拖网弯成弧形跟在网绳后面。田大忠观察着三个麦客,“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连汗也顾不上擦,都在奋力挥镰、奋力追赶,试图缩短着落后的差距。田大忠微微一笑,弯下腰继续割着,却明显地放慢了速度。左边的田仁喜看见父亲慢了下来,领先麦客的距离在缩短,自己也悄悄减缓了进度。就这样,父子二人一右一左保持着不大的领先距离拖着这挂“拖网”快速前进。
这里的习俗,每块正在收割的麦地都是竞赛的擂台,没有规定,没有监督,没有奖励,完全是约定俗成的千年成规。每个割麦的人都试图在这个没有裁判的擂台上默默地展现自己的体能、技能乃至自身价值,其动力就是颜面。无论主人还是麦客,如果割得慢,落后太远,被先割到头儿的人回头迎接那将是很丢面子的事,久了,会为人耻笑,乃至抬不起头来。当然,如果是麦客割得太慢,也往往会难于再找到主顾的。田大忠当过长工,做过大领,也打过短工,做过麦客,饱尝过帮人的艰辛。刚才看见三个麦客都在奋力割麦,没有藏奸惜力,便放慢了速度,免得给麦客太大压力与难堪。这种麦收文化,还衍生出许多有趣的关于麦收的故事。
在一块割麦现场,主人跟一个麦客正齐头并进,不分先后,紧张地较劲儿之际,偏偏又面临着要捆一个麦个子,如此一耽搁,势必被麦客甩到后面。正在焦急时刻,恰巧正在后面拾麦穗的女主人看到了,灵机一动,装作要歇息的样子,一屁股坐在待捆的散麦上。男主人节省了捆一个麦个子的时间,避免了落后的尴尬。吃饭的时候,那位麦客对主人说,想回家一趟。主人问有什么事,麦客回答说:“回去把孩儿娘接来,万一割慢了,好请孩子娘帮忙!”
割麦子最希望自己的前面遇到坟莹了,那就省却了一段收割工夫,一跃而跑到前面去了。一天,一个中年麦客正好遇到了前有一座坟墓的幸运,高兴之余,信口对着孤坟说道:“老朋友!咱俩生前相好,死后还是相好啊!”没有想到言者的信口胡诌,竟引起了听者的注意。这家主人孝顺厚道,常为父亲的早逝伤心。今听到麦客说是父亲的老朋友,回家就置办了丰盛的酒菜,盛情款待,并以子侄之礼恭奉之。这个麦客尝到了甜头儿,在其后的麦客生涯中又一回遇到了相同的幸运,麦客对着孤坟满怀感情的重复了“活着相好,死了还相好”的话语。麦客说完,等待着幸运的再次降临。没有料到,正在割麦子的主人一家人一窝蜂地围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劈头盖脸把他痛打了一顿,赶跑了。原来这座坟墓里安葬的是这家故去的老安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