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这可真是‘雪上加霜’啊!”田大忠发了一声感叹!
是啊,田仁民一贫如洗,眼下食粮将尽,正准备举家外出逃荒呢。当此之际,又突遭如此重大变故,真是雪上加霜,这个坎儿怕真的要过不去了——眼下这个丧事就办不起。亲邻们也都自顾不暇,也只能做些小帮小衬。农家遭遇此类境地,一般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卖儿鬻女。自己的女儿尚在襁褓之中就随她母亲逝去了,五口之家顷刻之间只剩下了爷仨儿,田仁民再也不愿意想到父子分离的路上去。其二,典房卖地。两间破旧的茅草屋是一家人的唯一栖身之所,再说也没有典当价值;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就是卖地了。自家还有兄弟分家时的那四亩半地。地是农家的赖以活命的命根子,自家正是因为田地少,才落得年年粮食不够吃,年年外出逃荒。自己还能打这宝贵的四亩半地的主意吗?可是眼下实在没路可走了呀!
过贱年,地也贱,而且少有买主。田仁民像剜却心头肉那样忍痛把程桥头那一亩枕河的头等地托人卖了出去,又托人找韩木匠做了一口“柳树头”薄棺和一口“薄匣子”,把妻子和女儿入殓下葬,入土为安。然后领着十岁的标儿和七岁的粮儿凄凄惨惨戚戚地背井离乡踏上逃荒之路。
田明诚离开田仁民的家,一路上心神不宁地低头走着,总感觉到那睡在烟床子上蒙上破旧被袱子里的是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自己家里粮食也不多了,也许不久后的哪一天,自己家里真的就要重演这一幕悲剧了呢。一回到家里,就忙着看看这个囤子,看看那个囤子,又掀开面缸观察着……
“您弄什么,神乎叨叨的?您什么时候过问过柴米油盐呀?今儿个神了!”妻子见他的异常举动,诧异地问道。平时,田明诚的妻子里里外外一把手,田明诚是个甩手掌柜。
“妮儿娘,俺看看咱家还有多少粮食——西头儿大蛮婶投水死了,您知道了吧!俺真害怕!”田明诚依然保持着在田仁民家时的满面戚容,怯声怯气地回答着妻子的问话。他们的独生子取名“黑妮儿”,为的是好养活。
“喔,听说了。”妻子回答着,接着说道:“咱家粮食——您才想着看啊!早想跟您说了:除了麦种,还够吃个把月的——得早做打算了!——我可不会去投水上吊的,您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那……怎么打算?”丈夫问道,仍是怯怯的。
“俺怎么摊到个你呀!”黑妮儿的娘生气了,“你是一家之主,怎么办,该你拿主意啊!还问我!”
“您甭吼嘛!”丈夫更是低声下气了,“您又不是不知道,俺没主意,往常大事小事不都是听您的主意吗?”
“咳!你——叫俺怎么说你才好呢!”黑妮儿娘深深叹了口气,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憾。接着说道:“咱总不能在家里坐着等着饿死吧?——咱家也得逃荒去,种完麦就走!”
“逃荒?逃到哪里?”听了妻子的话,田明诚大吃一惊,他从来没有出过家门,更甭说逃荒了——外面黑咕隆咚的,知道哪是哪呀!田明诚三口人十亩地,家境中等。只是因为田明诚身子羸弱,而且眼睛不好,所以田地的耕种管理上差些,在好年成一家子衣食无忧。今年整个秋季颗粒无收,真正遇上贱年了,遇到了“逃荒”的新课题。
“嗐!‘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种完麦,咱跟着人家一块儿走,走哪是哪。‘树挪死,人挪活’,反正比在家里傻坐甘挨饿强。”黑妮儿娘说着,也是满心酸楚,却一脸的坚毅。
田明诚垂着头,默默无语。黑妮儿娘继续说道:
“咱家没有牲口,您早点儿找人家说说,抽空借人家的牲口把地早点儿耕了,早点儿把麦种上了,咱也好早点儿准备,早点儿走。咱粮食不多了。”
田明诚只有唯唯。
田明诚终于按时种完了小麦,明天就要举家外出逃荒去了。黑妮儿娘望着近乎空荡无物的家室,无限感慨地说道:“嗐!真是个‘穷家不怕贼惦记’呢!”说罢,打开衣箱,找出一家三口儿的棉袄棉裤——要在外面不知名的地方过冬了;选出几件相对比较完整的半旧衣裳放到一边;又翻检出几件带补丁的换洗衣裳。随后把一张包袱皮儿铺在床上,把那几件完整的半旧衣裳包好,提着走出家门,来到大槐树田家大门口儿。天才麻麻黑儿,见大门没关,院子里也没有见到人,就随口喊了一声:
“大婶子,在屋吧?”听到理娘在南屋的应答声,便径直走向南屋。理娘抱着改改迎出门来:“呀,妮儿娘啊!快进来坐!”边说领进南屋。
“大婶子,明儿个俺全家就走了——逃荒去了。反正穷家不怕贼惦记,三间屋子空空的。只有这几件还算完整的衣裳,想麻烦您搁您家里,等明年麦口儿回来好换洗着穿。”妮儿娘开门见山地说着,把包袱放到烟床子上,解开来——大约十来件半旧的衣裳,给理娘过目。接着又包好,说道:“大婶子,麻烦您了!”理娘拉她一块儿在烟床子上并肩坐下,说道:
“他嫂子,您跟俺还客气啥子,放个包袱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接着关切地问道:“您家也逃荒去?嗐!逃荒也难呀!”
“是啊,能有一线之路哪个愿意逃荒啊!”黑妮儿娘满面愁容地说。
“那您要往哪里去呢?”理娘关切地问道,“那边有什么亲戚熟人吗?”
“哪来的什么亲戚熟人!明儿个跟他明铎叔一家子一块儿走。明铎说先到夹河,爬火车,到哪儿是哪。听说今年遭灾的地方大,逃荒的人很多,一定不容易的。嗐!”黑妮儿娘说着,叹了口气,接着说:“不管怎么着也得走,总比坐守家里饿死强啊!好了,大婶子,俺回了。回去还要收拾收拾。”说罢告辞而去。
芦荻村留守在家的人们终于完成了当年洪灾后的最后一次犁地耙地程序,播种下了小麦,播下了明年的希望,暂时放下了对田地的牵挂,最后一拨离开了自己的家园,追寻先期离家逃荒的家人去了。也有一些家庭青壮年外出,省下粮食留给不宜外出的老人孩子守候在家里的。芦荻村显得更冷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