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这个普通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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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航海时代(7)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称泰戈尔当年访华,徐志摩负责接待。两位才子一起抽cigar,吞云吐雾。末了,泰戈尔问徐志摩,这玩意儿可有中文译名?徐志摩才思泉涌,答曰:“Cigar之燃灰白如雪,Cigar之烟草卷如茄,就叫雪茄吧!”故事动人,但稍一查验便可发现,1905年连载完的《官场现形记》里头,早有了“雪茄”字样。而且上海、苏州、无锡、常州这吴语区的人都明白:雪茄俩字,用普通话念,与cigar不甚合衬;但用吴语念,就严丝合缝。料来“雪茄”这词,出自清末某吴语区译者的手笔,多半不是苏州人,就是上海人。

面包夹香肠,英语叫作hot dog,中文倒没有叫“霍特多格”,而是老实意译,叫作“热狗”。依此推论,cold stone冰激凌该叫作“冷石”,和热狗还真是一对,但现在官方译名却叫作“酷圣石”,不免让人替热狗鸣不平:大可以改叫“炽热狗”,听着也威风些。

唐朝的《酉阳杂俎》里头,已经提到过冰与奶制品混一的玩意儿,叫作“酪饮”。宋朝时,大家也习惯管类似东西叫冰酪。但ice cream传入我国,译者就半音半义,来了个“冰激凌”——其实cream既然跟奶油搭界,干吗不直接翻成“冰奶油”,或者古典些,直接叫“冰酪”呢?大概还是觉得“冰激凌”更机灵好听吧。同理,Dairy Queen,直译该叫“奶品皇后”,但这一听,好像是要喂小孩子似的,一股子保姆感觉;官方译名“冰雪皇后”,立刻就冷艳清新、活泼动人起来。

法国有名的香槟酒及其产区香槟,原词是Champagne。这词本身,其实没啥深文奥义。法语里,田地是Champ,乡下人是campagne,所以Champagne,按法语套路,是往“田乡下”语境走的。实际上,17世纪,法国有位宫廷画家,就叫作Jean Baptiste de Champaigne,通译为让·巴普蒂斯特·德·尚佩涅。如果按音译,champagne该译作“尚巴涅”,那酒也就叫作“尚巴涅酒”,就不那么好听了。稍微想象一下:生意成了,大家庆祝:“来来,来杯尚巴涅酒!”感觉总是哪哪不对;“某某F1车手得到了该站冠军,在领奖台上狂洒尚巴涅”,字眼一点都不好看。但把这地方及其酒翻成了“香槟”,立刻意思、味道全出来了,完美的营销。比起可口可乐、雪碧这样的漂亮译名,还要胜出一筹。

话说,古往今来,最曲折微妙的翻译,大概是这玩意儿:

葡萄牙人爱吃鱼,又信天主教。每逢大斋期,禁肉了,就来吃鱼。葡萄牙人的料理法很有名:拿奶油面糊裹好水果或海鲜,炸了吃,鱼亦然。这么吃鱼,又不破戒,又中吃,真是两全其美。这种吃法的鱼就叫作ad tempora quadragesima,意思:“守大斋期”。

16世纪,葡萄牙传教士去了日本,带去了火绳枪、钢琴、地球仪、基督教和“守大斋期”。日本人管欧洲外来者叫“南蛮”,管火绳枪叫“铁炮”,管基督徒Christians叫“切支丹”,最后看中了这个“守大斋期”。这玩意儿读音不是tempura嘛,好,就叫“天妇罗”吧。

日本人爱吃天妇罗,也难怪:古代人本就缺高热量,天妇罗是麦粉、蛋汁混合了,裹好鱼肉或蔬菜炸了吃——如今考究些的面包糠蛋汁炸虾,是现代改良版本了。炸了吃,有油水,适口足胃,有益身心。德川家康当年未开幕府时,年少艰辛,中年跌宕,枪林弹雨下讨生活,在织田信长、丰臣秀吉两位枭雄门下等机会。好在他懂医术,善自保重,等花甲之年,一举夺了日本天下,开了德川幕府;又熬到七十五岁,在大阪夏之阵取胜,真正控制了全日本。到此地步,本来该安享晚年了吧,忽然胃就出问题了,未几逝世。医官说:都怪将军大人一时贪欢,天妇罗吃多了——你看,天下在望,忍不住放纵一下嘴巴,倒了多大的霉。后来,江户大奥就严禁吃天妇罗。一说是以家康为戒,当然更靠谱的说法是:怕油炸着火,把房子都烧了。

好玩的是,天妇罗此后又被日本人带到中国台湾地区,后又引到内地。台湾人呼之为“甜不辣”。食物口味都会被本土化,甜不辣在台湾,被做得越来越像日本关西的萨摩扬,失了不少关东天妇罗的气势。还真有些作坊,特意给甜不辣抹几遍甜辣酱,以符合“甜不辣”这三个汉字意思的。至于你去考究,说“甜不辣”这个词,本源是天妇罗,追根溯源是葡萄牙语的tempura,理该是油炸虾,想必一时也没人敢信。“甜不辣”这三个字,看着那么顺理成章,听着就是汉语,怎么能是打葡萄牙来的呢?

类似的故事,还有一则,只是没那么复杂。老北京清真馆,有道菜叫“它似蜜”。唐鲁孙先生说,这玩意儿正牌儿做法是滑溜羊里脊丝。可是现在你找地方点这菜,一般都会刻意做甜,大概觉得,让羊里脊甜,才能够“似蜜”,还有附会成慈禧命名之类的说法。其实“它似蜜”和萨其马、勒特条这些满族小吃似的,是外族话音译过来的。只是年深岁久,冷不丁一听,“甜不辣”“它似蜜”,还真以为是汉语里本身就有的词儿,是土生土长的食物。

给外来食物起名字,最常见的是起得特别洋气,如此可以大抬价格。比如牛奶咖啡,一听就卖不出价,音译成“拿铁”或“欧蕾”,就忽然白领起来。但更狡猾的法子,就是让你丝毫不觉得突兀,润物无声,融入你生活,潜伏到你有一天一愣神:“什么?这玩意儿是外国来的?”比如,土豆又叫洋芋,地瓜又叫番薯。大家听惯了,不觉什么,但细想来,洋者洋人也,番者番邦也——这俩货还真像洋芹洋烟、胡桃胡瓜一样,是外国来的。然而本土化得实在太好,以至于现在如果有男生对女孩子说:“我给你备俩外国菜……一个烤地瓜,一个胡萝卜炒土豆丝,怎么样?”不挨耳光才怪。

瑞士与干酪锅

圣诞节去阿尔卑斯山,先到了山脚阿纳西湖旁的阿纳西城。阿纳西湖某几处看来,颇像西湖:投山映云,长堤林木。面对着湖有运河处,开着圣诞集市,卖两样当地产品:热红酒,山羊酪土豆。红酒里配自制姜糖,甜里微辛,味道浓郁,喝下去有疏散的暖意。山羊酪土豆不另加调料,全仗着山羊酪和自家腌的火腿片提供咸味,所以味道鲜浓隽永,吃得全身暖融融的。问红脸胖肚、简直是自家食品活广告的的老师傅怎么做,老师傅颇自豪,开始吹腾:“都是自己的奶酪好!”

阿纳西面湖处,有一个号称当地最贵的小酒馆——当然,这么个半小时能走一来回的小城,贵也到不了哪儿去——推荐一个拿手菜,是干酪炖牛肉。听了好奇,问是瑞士奶酪火锅fondue吗,老板答曰非也,是阿纳西的风味,和山那边的大不同。

叫上桌来一看,是个铁片薄锅,小火炖着,干酪已融化,滋滋冒泡;牛肉置于其上,刚被炖到变色。服务生端来面包片,像化学课老师指导学生做试验似的指点:“尽早吃好,不要等炖老了……”

我们江南吃牛肉,喜欢炖酥烂了,以五味入,腌得入味了,下酒;晾得干了,干爽搭嘴。欧洲人炖牛肉,格外重视其“肉汁”,所以最怕是烧干了、煮老了、肉汁都没了。

这道菜的意思在于,牛肉略一断生,酪汁随风潜入夜地渗透,牛肉的肌理里鼓囊囊柔润润,都是酪汁和牛肉勾兑的鲜味。叉一块吃了,满嘴都是汁。平心而论,褐牛肉搭配略泛灰绿的干酪,不是那么触动视觉,但味道鲜活,难以复制。叉完牛肉,看着剩下的干酪融汁,还是不舍,再拿老板给的干面包蘸着吃。服务生幽灵一样闪过来,温柔劝慰:“先加柠檬汁……”“为什么呢?”“嗯,因为这个酪不适合单吃……”我不信,拿面包卷些干酪一吃,一股奇怪的味道由鼻腔直冲脑门,揭开脑壳,轰轰往外喷气。服务生半幸灾乐祸地看罢,又劝我:“还是加柠檬汁吧……”

后来人家的解释是这样的:干酪也分许多种,味道各不相同;这种干酪是本店原产特制,专门用来勾兑牛肉的……不不,这还不是瑞士火锅……客官你们是要去滑雪吗?嗯,去了瑞士,你们会吃到瑞士火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