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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视野中央慢慢出现光,绿色的。

从摇曳变稳定,再亮一些。

“看得清楚吗?”

“嗯。”

炎渊从昏暗的验光室里出来,一时适应不了店堂里明晃晃的白色日光,只听见姒弈的笑声响在某一个方向。循着声音看过去,她还和自己进去前一样,坐在高脚椅上与年轻店员聊天。

“在笑什么啊?”在等待眼镜制作的过程中,男生问道。

“她刚才问我们是不是姐弟。”

“嗄?为什么?”

“因为显然就不像情侣呀,”女生放肆地伸过手揉乱他的头发,“她倒觉得我是你姐姐,哈哈!”

炎渊拨了几下,把头发重新理顺,嗤之以鼻:“什么啊!就凭你总是要充老大这点,就足够幼稚了。”转而以牙还牙,女生的刘海被搓得翘起来。

验光师把眼镜递给男生让他戴上,姒弈见正合适,便掏出钱包付了钱。出店门后,炎渊打开自行车锁,姒弈坐上后座:“待会儿稍微绕点路,我想买刨冰吃。”

“你就是因此才被同班同学排挤的吗?一个大吃货,却怎么也吃不胖,她们嫉妒你吧?”

单车平稳地蹿了出去。

女生的长发自耳根后掀起波澜。

“你把她们想得太简单。”姒弈笑了笑,又停顿几秒,“啊……其实也没说错……嫉妒什么的。不过,我可不是被排挤,只是没有朋友。我们全班人平时都互相不理,课间休息教室里根本没人说话。不存在‘谁和谁是朋友’的可能性,大家都……只是竞争关系。”

“那不就是五十多个姒弈聚在一起嘛!”

“我哪有那么变态!”

“相信我,很有!”尾音尚未来得及拖出笑腔,后脑勺就被轻拍了一下。这种力度绝不是女生的初衷,而是够不着使不上劲所致。男生朗声笑着在下坡时猛蹬几下故意加速,身后女生果然不受控制地发出短促尖叫。气流疾速穿行于两侧的灌木,枝叶摩擦发出哔剥声。

阳光凌乱地碎在地表,动起来,目眩眼花。

“虽然你成绩好,脸长得漂亮,又吃不胖,但我觉得你还不算完美。”炎渊微侧过头,故作认真。

“嗯?”

“因为--”男生突然勾起的嘴角是毒舌的前兆,“你是个矮子啊哈哈哈!小矮子。”

“我在女生里不算矮了!”女生大声抗议。

“1米6都不到根本就是残疾人。‘矮子病’听说是绝症啊。”

姒弈气得猛揪他的后衣领:“我绝对还会长高的!”

男生由于气息受阻笑得断断续续,龙头也扭来扭去,单车借着惯性飞驰成S形。

“只要你一直那么矮,就绝不可能当姐姐!”

回家必经的桥头上,人群聚集着。所有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引颈张望,几个看起来像小商贩的妇女从远处一路叽叽喳喳喧哗着跑上高处,挤到桥边,将人流推搡出几道波澜。桥下的河水在炫目日光下泛着粼粼银光。

单车无法再前行,两人一路的打闹因此中断。

炎渊的鞋底擦过路面一小段距离,最后脚支在地面,姒弈疑惑地从后座跳下来凑近桥栏杆,抬手在眉上遮阳,远眺片刻,回头说:“好像是有人落水了。”

话音未落,炎渊已蹲下身开始解鞋带。

姒弈立刻明白他将要做什么,心突然抽紧,脸上笑意尽失,眉头蹙成一个结。

渗出细汗的手揪住炎渊挽到肘部的衬衫袖口。

犹豫的轻声--

“哥!”

周一进校门时注意到了,传达室外墙贴着巨幅红纸,‘感谢信’三个字尤为醒目。姒弈朝门口的值周生扬了扬学生证,头也不抬地径直走向教室。

晨会上,果然不出所料,那件事被大肆宣扬大加赞赏。

因救起落水儿童而上了昨天晚间新闻的这名男生,被叫上主席台,接受校长颁奖。

姒弈眯着眼看去--哦,原来他平时是戴眼镜的,前天那一瞥之下并没注意,其余先前没注意的细节还有,他那么高,校长才到他胸口位置,但他的肤色却白得不像个男生,这让姒弈不禁在心里“啧”了一下。

“不是说‘做好事不留名’吗?”

回教室途中,经过楼梯转角时,男生清晰地听见身旁的女生冷笑着说。他站定了回过头,摆出社交笑容:“不虞之誉而已。”

姒弈轻笑一声:“我看是沽名钓誉而已。”说着,匀速过了他身侧。

男生微怔,两秒后才跟上去,毫不愠怒,笑着反问:“凡事都喜欢吐槽讽刺,是自觉很有个性吗?姒弈。”

女生对他知道自己名字一点也不意外,回头时带着亦正亦邪的笑容。

风将她长发的发梢撩起来,使人的想象力忽然变得细腻。

在这所校风严谨的学校,只有她仗着自己是名列前茅的优等生,无视“全体女生剪短发”的规定,留着及腰的长发。所以走到哪里都无比惹眼。老师也拿她没辙。因此而获得了巨大的知名度,但,不宁唯是。

男生仰起脸,眼里的她逆着光,带点懒散的神情,一部分光线从发丝之间被筛下来,脸廓虚了边缘有些模糊。

心里激起一片弦音。

“不是个性,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你可以理解为我长了块反骨。”

“……反骨?那是什么?”男生发觉有点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家族遗传。”

女生指着门上的班牌做了个“我已经到了”的手势,转身从班级后门进去,发尾在外面颠簸出一点起伏才消失。

上课铃响过后,整条走廊寂静下来,静得让人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一只小手犹豫地轻敲墙壁的声音。男生低下头,垂着眼睑,往教室的方向走去,使人张皇的巨大回声在四面响起。

楼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屋墙斑驳,背光的一面遍布着青色的爬山虎,过了夏季,它们会逐渐变成灰黄色的蛛网。只有五层楼,每户阳台都渗着水,二楼那家用上了防雨蓬,此刻正在风中“哧啦哧啦”地响。

台阶陡得很,每层13级。

姒弈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外,听见外婆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断从门缝里溢出来。

“……真是个反骨!”

女生自己推门走进去,弯腰把室外鞋归置好,问:“怎么了?发这么大火。”

外婆总算有了倾诉对象,连气都不换地噼里啪啦控诉道:“还不是那个不争气的又偷了我的钱!说他还狡辩!昨天我明明放了一百块在小包里准备买菜,今天早上一起来就不见了,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干这种缺德事!跟他爹妈一样不争气!又懒又穷酸!坏到胚子里!”

都是些连姒弈也听得耳朵生老茧的恶毒话。

她轻描淡写地转开话题:“晚上吃什么?”

“……”顿了两秒,外婆一拍脑袋,扭身冲进厨房去关火,过半晌笑嘻嘻地端着小钢筋锅出来,“差点忘在灶上了,给你炖了肉饼汤。”

姒弈探头看看锅里,只有一个肉饼一个鸡蛋。外公外婆年纪大了胃口不好,极少吃荤菜,偶尔只给姒弈加加餐。

外婆对于刚才话题被中断好像还是不甘心,又追加一句:“我跟他说了,不认错别想吃饭!”

姒弈也不帮腔,盛了饭夹了菜,端着汤进了书房:“我一边看书一边吃。”

“唉,这孩子!跟你说了多少遍,边看边吃对身体不好。”外婆的念叨被远远落在身后。

姒弈关上门,把饭菜推到炎渊面前:“吃饭。”

男生面前平摊着教辅书,佯装专注,实则光顾着生气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朝反方向推开碗碟:“我才没偷她的钱。”

“我知道。你犯不着跟我置气,快吃饭。”

炎渊垂下眼睑,也觉得没必要跟粮食过不去,下午打了球,这会儿肚子正闹意见,便端起碗,可又一想:“你不吃么?”

“减肥。”那边厢,女生已经迅速从书包里掏出课本、练习册、参考书依次排开。

“省省吧小矮人。要不,肉饼和鸡蛋你吃,汤我喝?”

“肉饼鸡蛋什么的最讨厌了。你自己留着吃吧。”姒弈撑着头,盯着狼吞虎咽的炎渊看了半天,又叮嘱道,“你以后要有什么地方需要用钱,先问我要,我这儿凑不够了你再去跟外婆说。”

“嗯。”炎渊不见外地果断答应,又露出毫无阴霾的笑脸,“明天我们乐队有演出,虽然只是给人暖场,不过,你能来么?”

炎渊的母亲和姒弈的母亲是亲姐妹,两人被寄养在外婆家的原因不同造成了外婆的态度反差。姒弈的父母准备搬家去大城市生活,等安顿好了再来接她。而炎渊是因为父亲和母亲离异,他被判给母亲,母亲却没有经济来源又居无定所,必须外出打工,只好暂时被外婆照管。

再加上炎渊本身也不是读书的料,没考上重点高中。姒弈则轻松被本市最顶尖的学校录取,使得外婆对炎渊更加没有好脸色。

在家长们眼里,成绩的好坏成为了衡量人格好坏的唯一标准。

而事实上……

回想起早晨升旗仪式上的高调发言和观礼台下一排排漠不关心的脸孔,死气沉沉的场面与鲜红的表扬信形成了强烈对比。

虽然,一切都像齿轮契合得刚好,以匀速有条不紊地旋转着,姒弈却觉得哪个地方出了错。

午休时,几个戴红袖套的值周生聚集在某处叽叽喳喳,姒弈从窗口望下去,她们刚完成工作,正拎着红的桶和白的刷子斜穿过天井,阳光直射的缘故,每个人的影子都蜷缩成小小一团,与人寸步不离。

对面教学楼挂出了超级醒目的条幅。

姒弈觑着眼睛,喃喃念道:“……迎接行为规范示范学校审核……行为规范示范学校?不还是省重点高中的意思么?”这时她才有点悟过来,“救落水儿童的少年”事件估计也是为审核加分做铺垫,本来只是一件在社会新闻版面一笔带过的小事,这几天却不断有电台报刊的记者来学校采访,多半是学校为了宣传特地请来的。

姒弈觉得有点反胃,收拾书包,也没和谁打招呼就出了校。当然,一路上也没有同学热心地问她一句“去哪儿”,省却不少麻烦。虽然厌恶着,但姒弈还是和他们没有太大区别,自小养成温顺乖巧的性格,纵是翘了课,也不知翘课后该去哪里。

在午后烈烈的阳光下,踌躇着。

低等化纤质地的校服借着一层薄汗贴在脊背上。

买了根盐水棒冰一路吃,不知不觉走的还是回家的路,可这个时间又不能回家,融化后的糖盐水渗进指缝里,如时间一样黏腻。走走停停,观察对面商店门口晒太阳的大白猫。

比无端叛逆更糟糕的,是无聊。

独自消磨的时光,像泛了黄卷了边的枯叶,半截陷在泥土里安静地腐坏分解,找不出经络的走向。

世界这么大,如此热闹喧嚣,人这么多,群聚着,分享着,亲密地混乱着,可为什么要从这热闹喧嚣的混乱中找一个自己的位置,却这么难?

所有人千篇一律地判断是与非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只有你一个人不一样。更可怕的是叛逆的话不敢大声说,还得装作和大多数人一样。

心里充满恍惚的、苍白的,失落。

不知不觉,耳边又回响起昨晚哥哥在那小小舞台上唱过的旋律。

其实它一直在耳廓里绕着不曾离去。

“你今天和什么人在一起?”

正专注于作业的姒弈被炎渊紧张兮兮的语调吓了一跳,满脸茫然地抬起头:“欸?”

“你头发上一股好重的烟味。”炎渊锁着眉,用手把头发拽到她面前。

女生用手指绕过头发自己嗅了嗅:“哦……大概是因为戴了网吧里的耳机吧。”

炎渊这才松下一口气:“不过你去网吧干什么?”

“你不是也会去网吧么?”

“你又不会玩网游。”

“我不想上课,又不知道该去哪里,闲得发慌,所以去网吧找找你昨天唱的那首《You are My Sunshine》,把所有版本都下到MP3里我就回来了。”

男生的黑眼睛像无邪的小狗眼睛一样闪闪发亮:“你觉得好听么?”

女生微微笑一点:“嗯。我觉得你唱得最好听。哥,你教我弹吉他吧!我就想学这一首歌。”

“不行。你太蠢了,学不会的。魔兽之前也教过你。”男生不留余地果断拒绝。

“切!小气!”女生白眼一飞,赌气做题。

男生觉得这样结束话题不妥,又讪讪地来搭话:“哎,你手里一直转着玩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么?网吧里捡来的,激光笔。”姒弈把唇膏大小的激光笔递给炎渊。

男生接过去在手中掂了掂分量:“还能用么?”

“回来的时候我买了电池给装上了,你试一下嘛。”

按一下,白色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圣诞铃铛,再按一下,变成了红色的戒指。有时候也能变出卡通人形,变到巫师形状时,姒弈突然心血来潮想搞恶作剧,把激光笔对准相邻单元下一层楼的门,门原本是开着的,屋里亮着灯,人声也听得清晰。照了片刻,屋里有个小孩叫起来:“妈妈那是什么?!”

炎渊一边拽着姒弈躲到低于窗台的桌子下,一边笑她“好幼稚”。

外面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小孩坚持说自己看见鬼了。

姒弈和炎渊想笑又拼命忍住,生怕惊扰了客厅里看电视的外公外婆。可偏偏正当此时,外婆突然叫着“姒弈啊”推开了门。

男生和女生从桌下钻出来的十几秒内,外婆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天轮到姒弈做值日,归置好扫帚簸箕后准备离开,路过办公室时无意间瞥见同班的班长和她妈妈一起立在班主任的座位旁。不禁诧异起来,如果是犯了错被叫家长,怎么也不会轮到她吧。

站定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情形果然不是犯错被叫家长,班长的妈妈似乎和班主任异常熟络,不仅有说有笑而且还拉拉扯扯,最后还满脸堆笑地请她上了停在校门口的一辆高级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