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要懊恼得揪自己的头发。为什么先前睡得那么熟?为什么隔壁连续摔碎两瓶红酒而自己都没有惊醒?为什么直到明樱从这间屋子里凭空消失自己才觉察?
溪川抓起手电冲到楼下,却不知该去哪里找她。夜幕四合。
原来迄今为止,我从未接近过你的世界。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不知你会去哪里。不知道你为什么感到恐惧,也不知你在隐瞒些什么。
就这样束手无策地站在距离你不远的地方观望。
什么也做不了。
小时候有一次和姐姐吵架,等自己发现,她已经失踪很久了。父母只是焦急,一心想快点找到姐姐,也并没有责怪小溪川,而是让她在家等着,说不定姐姐会自己回来。
那时的女孩望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一声不吭。明知是自己犯了错,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那个因自己的无心而造成的伤口自动愈合。
血液随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心脏从内核里被钻开一个黑洞。
和那一刻的感觉一模一样。
世界上总有些事是我们无法改变的。
所以,只有等待。
半年来,溪川第一次感到这么绝望。她顺着单元口的柱子蹲下去,没有发出声音,眼泪却涌出来,咸湿的气息消解在从遥远地平线涌起的冷色光线里。
非要这样残忍吗?
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一个接一个,毫无征兆,一声不响地突然离开。
“溪川。”犹豫却动听的声音。
风停息了。
溪川抬起头,以为是幻觉。浅灰的天空出现些微亮色。光源的中心,女生逆光而立。
她也顺着柱子坐下来:“你怎么跑出来了?”
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溪川的释怀瞬间变成了愤怒。就像当年姐姐被妈妈终于领回来的时候,溪川很想上前抽她两耳光。
随心所欲地消失和重现。把忧心和内疚留给别人。
让我置身事外什么也做不了。
那么那么的自私。
溪川把指甲狠狠掐进皮肤里,不动声色地问:“你去了哪里?”语气像鞭笞。
明樱用手捂住脸,长吁一口气。
“我哪儿也没去,漫无目的地在周围走了几圈。”
就算这样,也总该有个原因。
“接连失手摔碎两瓶酒,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溪川,我不是怕死,只是……在那之前我必须确定自己把所有该做的都完成了……”明樱的表意混乱起来。
溪川开始听不懂,但是明樱的彷徨神色已经轻易地将她先前构筑的那点小愤怒完全推倒。
“最早的时候,只是为了歌唱而歌唱,后来是为了寻找自己而歌唱……再后来,为了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与那些人相匹敌而歌唱……而如今,我已经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每次一开口那些绝望的悲鸣就从心底翻涌上来,无法停止……我无法停下来……”
溪川听着这些支离破碎的言语,不可抑制地跟着心酸。
“两年过去了,我在干什么呢?究竟做了什么呢?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一件也没有完成……时间越长越绝望,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再也不记得那个声音。”
娱乐圈的新陈代谢这样快。不管明樱是为了什么走上艺人这条道路,如果不在四五年内达成愿望,那么就可能永远都无法达成了。
溪川将自己的手心覆住明樱的手背:“我要为你做什么?”
明樱转过头望向坐在自己侧面的她。女生素净的脸上跳动着晨曦的光泽,光线从空中筛落下来,顺着她光洁的皮肤下滑,无处栖息。
那样的神情,像曾经的自己,很单纯很天真。
“溪川,我不想连你也卷进来。”
请你远离我。
请你代替我站在那个我再也回不去的纯白童话里,快乐地跑跑跳跳,跟着时钟一格一格前进,受尽宠爱无忧无虑。在我回望的时候,至少还能看见美好的你。
请你,作为我最重要的你,停留在我一抬头就能仰望到的海市蜃楼里。
剩下的几个小时,溪川延续着之前未竟的梦境。
在死气沉沉的天幕尽头,漂浮着铅灰色乌云的地方,消失了的少年重新走出来,白色的光线交错在他的脸上,他微笑,朝自己伸出了手,就像青春电影唯美的结局。
“我这不是又回来了吗?”
欣喜的泪水把枕头浸湿,它们证明着幻觉中的所得。
然而,是否在幻觉中意外得到多少,现实中就会失去同等的“已拥有”?
PR录制到一半,明樱突然休克。那一刻,溪川的膝盖像吸满水的海绵,无比沉重地失去支撑力,整个人被汹涌而来的绝望覆盖。
一贯遇事沉不住气的Brandy尚未反应过来,有沉稳个性的Whisky却有点反常地迅速流露出惊慌神色。Whisky单膝跪在明樱身边,托起女生的肩,试图通过摇晃让她苏醒。但无济于事。
男生把她的后颈搁在自己手臂上,另一只手担起她的膝盖,将她横抱起来往门外奔去。
“Whisky!你要干什么?”连贯的动作突然被迷醉的经纪人喝断。
Whisky虽愣住,却依旧保持抱着女生的姿势待在原地,没有放下她的意图,好像走火入魔了一样。
局面僵持了几秒。
溪川终于反应过来,虽然脑子里像被格式化似的空白,但条件反射地叫着“明樱”跑向众人聚集的门边。丝毫没注意到明樱被谁抱在怀里,冲上去拉扯起来。
Brandy掏出手机按下三个数字,却立即被GIN制止:“不要叫救护车!”
Brandy微怔,继而愤怒地从GIN手中夺回自己的手机,指着Whisky怀里昏迷着的明樱:“都什么时候了!她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了责吗?”
事态越来越混乱,似乎每个人都失去了理智。电视台工作人员和其他公司的艺人一头雾水地看着YMC公司内部奇怪的纷争。
幸好迷醉的经纪人还保持清醒,从Whisky怀里接过明樱,回头镇定地对Brandy说:“打120。”
事后证明,迷醉的经纪人所做的应急措施是多么正确,任何一项都不容失误。如果当时头脑发热的Whisky横抱着明樱冲出电视台,外面等候着的娱乐记者和歌迷会凭借想像力掀起多大的波澜?而如果当时没有拨打120叫来救护车,恐怕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明樱因急性心力衰竭而导致心源性休克,倘若抢救不及时,很可能性命不保。
急救后,明樱很快就苏醒过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除了溪川。
明樱昏倒的那一刻,也许这样的细节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即使短促得令人几乎无法捕捉,但溪川却清楚地听见了那声音。
以至于在短暂的时间中无法恢复过来,脑子像被格式化,全身血液冰凉。
以至于忘了明樱昏迷的处境,理智被啃食干净,竟想拼命摇醒她问清楚一切真相。
冲动之后,体会到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溪川木然地远远望着醒来的明樱。四周是医院的白墙。
那一刻,分明听见Whisky对着倒下去的明樱喊出一个名字,不是“季明樱”,不是“Luna”,不是任何一个常人能理解的属于这个女生的特有称谓。
而是--辛安。
这个人死去又活过来,出现又消失,有鲜明的容颜却又明明不存在。甚至一度错位,被加在别人身上。
又一次听见这两个字。
绝不是幻觉。
“那么,你是否能先告诉我拒绝Brandy的原因?”
被明樱冷静地反问,溪川瞠目结舌作不出回答,又一次脑海一片空白。
明明随便编造一个理由就能换来关于对方的真相,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终于明白过来,因为在面前的是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朋友。
一直以来只是任由好奇心作祟,想探知更多对方的秘密。
可是对方却在压抑着好奇,装作对自己的世界漠不关心,不愿触动让自己伤心的过往。
相比起来,自己是多么多么差劲。
一个人究竟能向另一个人袒露多少心事?
溪川想,就像她能向自己袒露的那么多。
如果那是连自己都无力面对的残像,那么……
已经不愿去回想那天的事。回忆太疼。但偏偏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
昏迷中的女生的静谧的呼吸,轻微温柔地萦绕耳畔。
被推出急诊室时,护士举着吊瓶。
手背肿着,针孔处有鲜明的青色血管。一个位置上的不留心,血液倒流回去,透明的塑料管有一小截红色,大约一寸多长,触目惊心。
顺流后红色被洗刷得干净。但器械的接口处依旧残留着血色。
这个生命,总是包裹着坚硬的外壳,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内核是多么脆弱。
一不小心,就会失去。
这就是听到公司居然只给了两天假的决议后,一向好脾气的溪川忍不住失礼地冲进了高层会议室的原因。
“你们有没有人性啊?季明樱也是个人不是机器!连机器都要上油保养!”
苏理事站起来,凶狠地吼道:“柳溪川你给我放尊重点,别仗着自己的人气就目无尊长!这里在座的全是前辈。还不快出去。”
溪川冷笑一声站着没动。
苏理事气得脸涨得通红。
其余理事议论纷纷,看来好几个人都不知道事情的缘由。还说这是什么理事会同意决定?
“把刚因为急性心力衰竭休克的女生从病床上拖下来上通告,这就是YXC公司的人性所在吗?”溪川用讽刺的腔调缓慢地反问道。
苏理事恼羞成怒,拍桌吼道:“GIN!把柳溪川拉出去!这女人疯了!”
指令尚未引起后果,身边的另一位理事却开了口:“小苏啊,我看还是让季明樱多休息一下吧。”
“可是马上就要举办演唱会……”女人争辩道。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SEAL的发展是长远之计,一开始就拼垮了身体后患无穷啊。”
“当初迷醉出道时也是困难重重,如果按照大家的心软决议,会有今天的迷醉吗?”先前还在虚伪地说什么“尊重前辈”,此时却完全不顾形象地和前辈争执起来。
果然惹怒了比较年长、资格老的理事:“你还好意思旧事重提?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你,凌浩轩也不会出那么多状况。”
“我从来不认为我做错过什么!”
“那是!恰恰是因为当时的英明决策,你得到了今天的位置。真可谓‘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啊。”
眼见着争论已经变成了翻旧账,原先满腔怒火的溪川只能一头雾水地变成旁观者,继而被叫进来的GIN劝出了会议室。
正不知所措地蹲在门外发呆,手机突然响起来,来电显示是轩辕辙。
“在电视上看到报道。明樱还好吧?打她手机也不通,有点担心。”
溪川叹了口气:“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因为上了测量仪器,病房里禁止用手机。”
“怎么情绪那么低落?她真的没事吧?”
“没事。可是,公司只给了两天假,明天就要开始工作。医生说像她这种情况至少要卧床两周,还不算恢复期。”
“……那么严重?不是低血糖休克?”
“你居然轻信新闻报道?……是急性心力衰竭引起的心源性休克。”
“……”对方沉默半晌,“好了。溪川你别着急,照顾好明樱,别的事就交给我来办。”
“你?”
毕竟轩辕不是YXC的高层,没对他的作用抱多大希望,所以接下去两天发生的事情对溪川来说完全能用“惊喜”概括。
和轩辕通过电话的当天晚上,GIN到医院来通知,明天的活动取消,而且近两周的活动全部取消。也就是说截止到演唱会之前的宣传全部都取消,取而代之的是费尽苦心的各方代表宣传,最受连累的是迷醉天音,所有日程中都被强行插入“替SEAL大力宣传”这一项。
溪川很奇怪苏理事的强烈反对这次怎么没有发挥作用。
“她彻底收声了,除非她不想在YXC干下去,”GIN摊摊手耸了下肩,“这可是理事长的决定。”
“理事长?”有点出乎意料。
没想到轩辕竟然直接去搬理事长。
轩辕对此的解释是:“家父和易叔叔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他儿子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易叔叔对我来说也算半个父亲了。这点面子应该给的。”
“早说嘛!害我费尽周折,还去冲撞了公司高层。”如果对方近在眼前的话,溪川现在铁定是要白眼相待的。
“我早又不了解情况,谁让你不早点向我汇报。”男生在电话那头推卸责任。
“好吧。既然这样,你以后多罩着点明樱,多在老爷子面前帮明樱说说好话。”
“呵呵,”手机里传来男生挺无奈的笑声,“恐怕明樱不会允许我这么做。”
“也是。”气氛忽然变得尴尬起来,溪川决定结束通话,“不跟你聊了,我去看看明樱睡了没。Bye。”
合上手机翻盖的溪川转身从走廊尽头往明樱的病房去,行至一半时突然吓了一大跳,慌张地闪进旁边的逃生楼梯,只探出个脑袋去确认。
没错,站在明樱病房外的人的确是“老爷子”易新诚。
受轩辕拜托过问明樱的假期问题也就罢了,没必要亲自从LA赶回来探望。就算最当红的迷醉天音也从未享受过这种优待。
总是说在美国访问,其实根本相当于常驻美国的理事长为旗下艺人之一专程回国。这就太反常了吧?
何况,不像是官方性的慰问,因为从窗口望去明樱睡得很熟。“老爷子”在走廊里的神色也尤为奇怪,愁眉不展的模样就好像里面躺着的是自己的至亲。
深夜十二点多。最后一缕月光以透明的姿态被卷进云层。风在逃生楼梯里四下乱窜,溪川冷得骨头生疼,但只能忍耐着,直到理事长默然离开。
好奇心卷土重来。
一直因心中的一抹黑暗难以成眠,却在受病患折磨时意外地收获了睡意,无须借助红酒的力量就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幻觉。
明樱在梦中看见了久别的人。
女人从视界尽头出现,朝向自己匆匆跑来,清晰一点,再清晰一点。到跟前时才看清她美丽的脸上挂着抱歉的表情,向看门的大叔反复赔了不是,再牵过眼泪汪汪的自己。
“对不起啊,妈妈又来晚了。囡囡等着急了吧?”
醒来后只记得这一个镜头。
从来不是称职的母亲,总在整个幼儿园连老师们都走光、看门大叔准备锁门的时候才赶来,连自己也晓得用“又”这个字眼来表明这种情况出现的频繁程度。
即使长大后知道那时候父亲的事业不顺利,母亲也跟着操劳,忙得几乎无暇顾及这个小女儿--理应被理解的特殊情况,但长久的等待在心里留下了阴影。
从来不愿意等待,哪怕对方迟到几秒钟,都要近乎偏执地去责备,令人不明所以。
长成少女后拥有和母亲一样完美的声线,为没有成功遗传父亲的破锣嗓而深感幸运。那种如出一辙的相似度让打电话来找她聊天的朋友经常在对话一两个小时后才发现自己正在跟阿姨聊天。也常有这样的情况,堂姐在听见明樱的“喂”之后想都没想就直接招呼到“婶婶好”,被占过不少便宜。
正面也好,负面也好,母亲对自己来说就是这样影响深远的存在。
但是,为什么会那么反对自己唱歌?
母亲自己也是早期红极一时的歌手,只因嫁给父亲退出歌坛,时至今日仍有很多老fans对她念念不忘。
平日那样温驯和善的人,从未见过她大声与人争执,却在得知女儿组建乐队出专辑之后勃然大怒,反复勒令明樱马上退出娱乐圈。
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