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汉城下一片寂静,坚守在城头上的数千将士瞪大眼看着那个抱着黑衣女子不停摇晃的碧绿色团子,表情呆滞而崩溃。
这是他们那个睿智狡猾的少年统帅?这是他们心心念念誓死效忠的云州少主?这……真的就是云州的未来……?
经历了上百场殊死战争的大宁将士看着城下的一幕……欲哭无泪!
从城里赶出来的百里询和清河脸色青红交错,恨不得找个洞把丢人现眼的封皓给塞进去,但瞅了瞅宁渊,不敢放肆,两人在城门下踟蹰了几步后,十分默契的一个看天一个看地的装傻起来。
触手可及的温度清爽炙热,低头一看,轮廓分明的脸庞犹带稚气,依昔可见几个月前的憨态,怀里的少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骄横的打着‘长公主’名号的纨绔子弟了,还来不及欣慰,入目可及的碧绿色就让宁渊眯了眯眼,她僵着身沉下神情,有些无可奈何的拖长声音道:“你如今……倒真是越发出息了!还不快下来。”
声音平静无波,但那一丝微不可见的宠溺也显露无遗。
等着宁渊发怒的百里和清河不可思议的听着这实在不像是训诫的语气,互相对望了一眼,有些恍然,原来这招对小姐有用啊!要不,下次他们……也用用?
封皓抱着宁渊使劲蹭了蹭,抬头眨了眨眼,十足的纯真无辜:“姑姑,我想你了。”
宁渊有些愕然,准备推开封皓的手顿了顿又重新放下,眉眼有些不自然,抿唇道:“好了,这么大了还不成体统,成什么样子!”虽然这么说着,但一双手推也不是,抱也不是,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
活了两辈子,哪怕是当初一手教养的瑞鸿也不会像封皓这么黏人精怪。
在无数道诡异的眼神自那黑绿交错的身影上逡巡的时候,一声不合时宜的咳嗽声在马车边响了起来,虽不说惊天动地,但却也足以惊动那快缩成了一圈的少年。
埋在宁渊肩膀处的封皓闻声朝马车看去,狭长的眼微微眯起,挑衅的朝马车的方向亮出一口白牙,得意而又嚣张的笑了起来。
一身玄衣的叶韩靠在马车边上,目光灼灼的盯着那碧绿的一团,眸色猛地一深又缓缓恢复平静,这小子……还以为真的一点变化都没有,看来……这云州的水土不是一般的养人啊?
只是,这小狐狸眼眯着得意的样子和宁渊还真是像,就和……元悟一模一样,他当年离世的时候封元悟不过十岁,但却已格外聪颖董事。叶韩猛地回神,打量着和幼子极像的那双眼,神情也柔和了下来,他摸了摸下巴,看着僵硬的不能挪步的女子,抬步走上前去。
宁渊正在头疼怎么把孩子从身上弄下来,玄色的身影已经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身后。
突兀的,碧绿的团子还来不及龇牙咧嘴,就稳稳的被一双手强硬的提了起来,封皓愣愣的看着面前瞬间放大的一张脸,眨巴眨巴了眼,面色陡然一沉,虽然悬在空中,但双手朝后一背,硬是拿出了千军万马之前的统帅风范来:“叶将军,还不快放开本帅,你虽是岭南的统帅,但在洛家军的地盘上,还是本帅说了算。”
自家将帅被这么单零零的给人提起来,城墙上下的将士都有些蠢蠢欲动,但岭南统帅的威名大宁上下皆知,再加上叶韩自瑜阳公主宴席上一骑单行带走宁渊的事在云州被传得沸沸扬扬,众人见此情景忙不迭的朝宁渊看了一眼,见她面色不改,想上前护主的心也就淡了下来。
明摆着是岭南统帅醋坛子打翻了帮着教训小辈,他们就不上赶着掺和进去凑热闹了。
封皓一口一个‘本帅’,斜挑着眼,十足的兵痞模样,哪还有刚才黏着宁渊的乖巧顺从。叶韩慢慢的瞥了他一眼,不为所动,嘴角缓缓勾出一丝挑衅来:“就凭你?成天惦记着要娶第十九房小妾的兔崽子?”
封皓神情一顿,面色有些委屈,发现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从叶韩手里挣脱出来,抿着嘴委屈的朝宁渊看去。
城头上的将士看到这一幕都有些认命的低下头,这也实在太丢脸了!洛家百年的威名啊!
“好了,别瞧了,本帅给你做个主,等你拿下了北汗都城,这大宁上下的女子,只要是你看得上眼的,我亲自为你下聘,举行国婚,如何?”叶韩眯着眼,神情愉悦,这小子倒是赚到了,他保媒……可是正儿八经的皇恩浩荡!
问完也不等封皓表态,把他往地上一放,朝马车的方向一指,言谈间便不自觉的带了几分做帝王时的习气来:“去,把马车里的行李搬进城。”
完全嚣张的姿态,但站得极近的封皓却本能的感觉到来自叶韩身上的莫名威压,嘴动了动没有反抗,一步三回首的朝宁渊瞅了瞅,朝马车走去。
宁渊并没有错过叶韩挥手间的气势骤变,她朝一旁看了看,神情有些意味不明。
被注视的男子显是会错了意,得意的挑了挑眉,摸着下巴道:“孩子就得这么养,一个棒槌一颗糖,准行,想当年……”显摆的声音戛然而止,叶韩讪讪的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看完热闹的百里询和清河快步走过来,朝宁渊行了个礼,宁渊点点头,抬步便朝城里走去。
宁渊徒步进城,一身黑衣,深沉凛冽,眉宇淡然,抬眼看向满街等待的将士,微微点头,步履闲散行走间,堪堪折个满城将帅的风华。
“恭迎小姐。”金属撞击声突兀响起,两边街道上的将士拔出长刀,单膝跪地,神情激昂,声声震耳。
数里长的街道,一眼望不到底,但那声音,却有着冲上九天云霄的势头,宁渊抿唇,眼底浮现几许微不可见的震动和感慨,抬手执肩自半空划过一道半弧,行了一个古老的军礼,昂首道:“众将士听令,即使马革裹尸,也要拿下烽池城永保云州安宁,我洛宁渊绝不会让这一战成空,但凡我云州子弟,纵入绝境也要惜守性命,纵使终有一日魂归故里,也对得起大宁上下的百姓!”
没有冠冕堂皇的言词、没有衣锦还乡的利诱,只是为身后的故土,家乡的老幼而战。云州洛家,凡战必会有此言。但自数十年前一战后,云州的将士就再也没有在战场上听到过这句话。
跪着的将士听得此言,望着大街上的黑衣女子,长刀在刀鞘上抨击出清越的轰鸣声,眼眶发红,齐声吼道:“谨遵小姐令!誓死相随!”
叶韩站在百里询身后,看着前面受三军拥戴、昂首而立的女子,慢慢勾起了唇,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怅然追忆。当年,他们也曾指点江山,策马狷狂……到如今,却是相逢不相识。
宁渊似是有所感,微微偏过头,却只看到青年平静如水的目光。
碧绿的少年扑哧扑哧的驾着马车跟在后面,忽略了自己也正接受着全城将士诡异而又崩溃的注目礼,笑眯眯的看着前面的盛况,一双狭长的凤眼格外精神,甚至‘嘿嘿’的小声笑了起来。
“小胖子,再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是不是也觉得这画面很空前绝后啊!”
慢悠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唬得封皓忙不迭的掀开马车布帘,一身青衣的男子怏怏的睡在马车里,不修边幅,面色懒散。
“你是谁?”小狐狸危险的眯起眼,脸色有点青,神情严肃。怎么还会有个男人在姑姑的马车里?
“在下司宣阳,幸会,你可以唤我一声司先生。”司宣阳看着小孩眉头皱得死紧,宽慰的摆摆手,山主这一世唯一的血亲,他可不敢给吓坏了。
“你刚才说……什么空前绝后?”
“哎呀呀,你看……”司宣阳被晕在马车里好几天,正愁找不到人说话,忙不迭朝宁渊指了指,又朝叶韩比划了两下,一本正经的回道:“两个人都是将门儿女,又都姿颜无双,我敢担保,百年之内,整个天佑都找不出这么空前绝后的佳偶了!”
没等司宣阳说完,封皓的脸已经彻底沉了下来,他阴测测的朝里面半躺着的男子瞥了一眼,凉凉的开口:“看先生的样子,是有些晕马车吧?”
“哎,这是祖上遗传的,在下也很是无辜,小兄弟你驾车可要稳妥些。”
“那是当然。”封皓笑眯眯的答了一声,转头看向前面拥挤的街道,声音有些发冷:“这条路有些堵,不如……我们换一换吧。”
司宣阳还未回过神,猛地听到一声长嘶,整个人便撞在了车板上,脑袋发晕,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而街上的众人则看到那辆瑰丽的黄金马车被陡然调了个头,风驰电掣的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哎,悲剧的司宣阳,你不止错误的惹上了藏着利爪的小狮子,还说错了一句话,这空前绝后的佳偶不是百年之内难以见到,若是两人流转的时空加起来,怎么也有上千年光阴了!
一个时辰后,在晋汉城里狂奔了两圈的马车终于到达了城主府,封皓从马车里跳下来,朝来迎接的侍卫冷声道:“里面的这位先生体虚,去,把军队里驱寒的羊汤端一碗来。”
司宣阳软趴趴的从马车里爬出个头正准备吐,听到封皓这话,脸色又白了几分,也亏得他只是深谙医术,于功法一途并未过多钻研,否则封皓绝对有血溅三尺的危险!
封皓走进府里大堂,看见只有百里询和清河在里面站着,眼一亮,急忙跑了进去。刚跨进门槛,就听到百里询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师父’,不声不响的为宁渊沏了一杯茶,他眉一挑,把身上的绿袍子重新整了整,一溜小跑了进去。
“姑姑,我回来了。”
‘蹬蹬’的声音传进宁渊耳里,她抬头一看,少年人清亮的眸子熠熠生辉,抿着唇点了点头,眼底透着几分暖意。
“等会下去把袍子换了,现在北汗的情况怎么样了?”宁渊端起桌上的茶盅,看着面前的军队布防沙图,随口问道。
封皓脸一跨,小声的‘恩’了一声,又凑近了几分,端端正正,脸上带了几分严肃:“姑姑,北汗地广人稀,各地守军都不多,这一路打下来也没遇到什么有效地抵抗,但是元离对南部各城实行坚壁清野,我们过往之地寸草不生,无法补给,好在这次国内的军粮尚算充足,我打算明日下令向北出兵,三日后可以抵达通运河……”他将沙图上的小旗推了推,指着通运河道:“只要越过了这道天险,北汗北部根本无险可阻,到时候便可以长驱直入,直捣烽池城。”
“哦,这么看来,你对这场战争很有信心?”宁渊淡淡瞥了封皓一眼道。
“也不是,北汗气候偏寒,如今入冬,更是恶劣,而且元离将兵力全都撤到那里布防,这会是一场很艰难的战争,但是姑姑……”封皓抿住唇,神情里显出几分倔强来:“我一定会打赢,为年大哥报仇。”
少年清寒的声音格外冷冽,一旁沉默站着的清河和百里询眼底也现出了难过的神色来,杯盏敲击的声音在大堂里突兀响起,陷入悲伤的三人抬头看向神情肃然的宁渊,俱是一愣。
“北汗建国二百余载,兵犯大宁上百次,屠我子民,毁我家国,到如今,你身为一国统帅,覆灭他国却只是为了区区个人之恨!若是为此夹带个人私怨,急兵犯境,一旦失误,便是尸骨成山之憾。封皓,如果真有那日,你何颜以对这城外的数十万将士和对你殷殷期待的大宁百姓?”
宁渊单手敲击木桌,眼底盛满薄怒,一番话说下来格外严厉。封皓神情一顿,脸色变得通红,猛地跪倒在地。
“姑姑,我知错了。”百里询和清河看着宁渊发怒,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忙跟着跪下一齐认错。
宁渊说的没错,因着年俊的死,他们一路兵行险阻,若不是北汗的骑兵在宁都城外折损颇多,再加上元离有心将兵力南调通运河,否则……他们绝不会如此简单就进入到北汗腹地。
“百里和清河起来吧,至于小皓,跪到明日大军拔营。”宁渊清冷的吩咐了一声,抬步走了出去。
看到宁渊走远,百里询拍了拍封皓的肩,道:“师父是在担心你。”
封号点点头,‘恩’了一声,望向门外的眼神带了几分愧疚:“百里,我知道,时我让姑姑担心了。”
“也不全是。”清河摸着下巴凑了过来,‘啧啧’了两声:“还记得刚才在城外叶帅是怎么说的?‘一个棒槌一颗糖’,我看……咱家小姐是听进心里头去了。”
百里询和封皓抬头望向完全一副高深莫测模样的清河,低头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