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光阴,它带走清扬的故事。
“安之,我们结婚吧。”林岫说。
安之一怔,继而大笑,疯了一般:“神经,你娶了我,刘婉怎么办?”
“分手。”
她霎时落泪,汹涌而下:“林岫,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所以当年拒绝了她,现在回过头来又想收容她。
不止林岫,身边的每个人都觉得她宁安之很可怜吧?
婚礼变成了葬礼,一场车祸夺走了她所有的幸福。她原本应该在车祸中与清扬一起离开,或者留下来的不是她,那该多好。
徐佳说:“安之,你是不是傻了?”说完红了眼眶,“再怎么样,也得为你自己想想吧。”
她摇头,想笑,扯动嘴角,却更像是哭。
他们不明白,原本死的应该是她。
那辆大卡车迎面冲来,她坐在最危险的副驾驶座上,是清扬在危急关头,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她的一线生机。她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错过了他的最后一面,错过了他的丧葬,待她出院回到他们的蜗居,蜗居已有了新的主人。
是他的弟弟。在他年迈的父母面前,她只有满满的心痛与愧疚,无法去争她曾为这套蜗居付出了她所有的积蓄。
销假上班,属于她的办公桌前,一张年轻的面孔正在忙碌。
领导把她叫进办公室,问:“需不需要给自己放个长假放松一下?”
有些为难的口气,她听得懂。数月不来上班,她手上的工作不是找几个同事分担就能完成的,新人接手在所难免。
“我想辞职。”安之垂着眼说。
“哎,小宁,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你身体还没……”
“我想换个环境,顺便出去走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那……我也不好强留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能帮我一定帮。”
她想说谢谢,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安之现在住的地方,是林岫刚交付不久的一套闲置公寓,名曰“贵夫人”。
林岫和清扬大学时一个寝室,与安之都是同学兼老乡,读书时三个人就一副“三人帮”的架式,毕业后这份感情也不曾淡。安之感激林岫,在她被人搀扶着站在明显换过锁的新房门前时,是他再次伸出了援手。
如果不是刘婉的介意,林岫的帮助她会受之坦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心中总有份忐忑与内疚。只是面对一连串的意外与打击,在身上没钱的情况下,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当初清扬的钱只够房款,她的钱就都花在了装修上,以至于后来住院还是林岫垫付的医药费。那些理赔的事,她无力去管,也不想去管。这本是她欠清扬的。
林岫拎了一大袋东西开门,乍看到安之,诧异:“今天这么早下班?”
刚出院时安之行动不便,很多东西都是林岫代为添置,这段时间下来他都习惯如此了。
“我辞职了。”
“正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多养一天是一天。”
安之笑笑,将手中的相框用衣袖细细擦了遍,转身放进一旁的大背包。相框里是她与清扬的照片,如今她身边唯一与清扬共有的东西。
“你这是?”
“我想出去散散心。”
不是搬走就好。林岫松口气,将袋子往桌上一搁,然后把自己扔进沙发。
“回来找到工作,我就找房子搬走。”
“什么!”好像沙发上突然生出许多钉子来,林岫霎时弹跳起身,“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我又不收你房租。”
安之直直看着他,直看得林岫心里一阵发毛:“你要搬哪去?外面的房子又贵又不好,我这里空着也是空着,大不了我把备用钥匙也交你,这样你可以安心了吧。”
“林岫……”
“安之,你要是怕刘婉来闹,那你可以放心,我已经和她分手了。”他打断她的话,明知改变不了她决定,还是很着急的解释,“你别把包袱往自己身上揽,我跟刘婉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随你的便。”安之将信封放至桌上,道,“钱先还你一半,我明天就走。”
公司还是厚道的,她虽然算是主动辞职,但还是多发了她两个月的工资。
“哎哎,不是说过不用还了嘛。”
他刚拿了信封想退回,就见安之转身进了房,只留给他一个实实在在的闭门羹。
他知道安之很坚强,在他以为她会痛苦萎靡很长一段时间时,她却很快站了起来。歇斯底里不顾一切从病床跳下想看清扬最后一面的疯狂;像个非生命体躺在病床上不言不语没有生机的苍白;有泪无声整个人抑制不住抽泣的悲痛……这一场车祸给予她的打击,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他曾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延续很久。
只是她再坚强,终归还是有些不一样了。即便她现在脸上恢复了笑容,也是极浅的;即便她现在开口说话,也是极为简洁的。
不像以前。
安之一走就是两个月。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背着个背包,每天徒步走很多路。累了倒头就睡,醒了继续走,在汽车与火车间辗转,有时甚至是拖拉机,竟也走过了好几个省市。
身心俱疲的回来,下了火车直奔公墓。事隔半年,她才有勇气来看清扬。
墓碑上的照片、墓碑上的名字,是她心底永久的印记。睁眼,这世界上再看不到那个叫李清扬的人;闭眼,又满世界都是他。
公墓的广播催促着祭拜者的脚步,墓园即将关门。安之坐在墓前,置若罔闻。
他们原本说好今天结婚的,可是……
“李清扬,你这个傻瓜!”安之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为什么这么傻?从前就是这样,明明喜欢她,却在一旁使劲帮她出主意追林岫,全然不顾自己心伤累累。
为什么这么傻?在她被林岫拒绝之后,始终如一的陪在她身边,将她的怒气、她的任性、她的种种不满当成是一种享受?
为什么这么傻?从来都是他爱她更多,不管她好或是不好,他对她都只有宽慰与包容。
为什么这么傻?原本迎面撞上的应该是她,可他急转方向盘,把自己看得如此轻。
“姑娘?”夜幕沉沉压下来,便有细细的雨丝跟着落下来,稍顷雨势加大,愈显秋夜的萧冷。不远处女人的哭泣转为低低的呜咽,虞玮韬犹豫了很久,才说服自己走近。
这一处伤心地,他原是不想理会任何人的悲欢离合的。
昏黄的路灯下,淅淅沥沥的雨中,一个削瘦的身影跪在墓碑前,长发如瀑遮住她大半张脸,他只看到她莹白玲珑的下巴尖上悬着颗剔透的水珠,此刻正伴着她抽噎的动作微微晃动着,给人一种楚惶的感觉。
面对这样一个侧影,他竟没办法不开口。
虞玮韬话音刚落,就见那跪着的身影蓦地直向他扑来,跟着哭喊一声“清扬”。视线相对、一惊而退,她踉跄的身形重新跌坐回地上,他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眸中的光华渐渐黯淡,像将要燃尽的蜡烛,直至完全熄灭。
雨水混着泪水滑过眼前人的下巴,落下一颗,又重新凝结成一颗,衬着夜灯雨幕,显得她一身凄凉。他终是不忍,劝道:“很晚了,又下雨,伤心也要保重身体。”
她却没有任何回应,良久之后才转过身去,仿佛在替心爱的人穿衣一般,脱下自己的外套严严实实盖在墓碑上。他看着她纤长的手指细抚墓碑上的照片,一寸一寸,明明那样不舍,却又任由指尖一分一分抽离。
那告别的姿态让虞玮韬心中泛起层层酸意,未及开口,却见她已然起身,一拎背包,大步离去。
雨越下越大。
墓园大门虽关,一旁的小门向来只是虚掩。虞玮韬正要开口说明,却见那女子利落地把包往门外一扔,三两下爬上门,不过微晃了晃身子,然后纵身一跃、弯身落地,勾手把包往肩上一搭就走了。
不知怎么的,这潇洒利落的一幕落在他眼里,却让他心里也下起了雨一般,绵绵湿湿的难受。
“我送你一程吧。”公墓在半山腰,荒无人烟。这时候早没了公车,要走很远的一段路,才能搭车或打的。
她沉默,淋着雨自顾自走。
不过是个陌路人,他却破天荒的有些放不下,没办法对她视而不见。
“至少撑把伞。”他忍不住下车。
她依旧不理,他微微动怒,执伞往前几步拦在她跟前。
“你……”他一边为自己莫明其妙的好心暗暗烦躁,一边开口。不料话还没完,她身子一软,竟是直向他怀里跌来。
她身上只着薄薄一件丝质衬衫,早被雨水打湿。虞玮韬伸手一扶,只觉湿衣之下透出一股热气来。
“姑娘?姑娘?”
“别……去医院……”她身上没钱了。费力吐出一句话,安之就晕了过去。
“我觉得让林岫喜欢你比让你喜欢我容易,自然就支持你追他了。”
“相爱是最好的,却不是理所当然的。安之,不管你以后会不会爱上我,现在你只需享受被爱的幸福就好了。”
“如果你心里还是喜欢林岫更多,我还是会和以前一样,继续支持你追他。”
“安之,是我不够好,让你还要为房子装修的事操心,不能舒舒服服的做个新娘。”
“安之,始终还是我欠你。”
……
熟悉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安之慌地想挽留,可是一伸手却是诡异的虚无空寂。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穿过眼前人,然后那人就像消散的烟雾一般,缓缓向四周晕染开来,直至淡薄成透明的空气。
“清扬!”一声惊叫,安之猛地坐起身。
触目皆是陌生。宽大的床,棉软的被子,干净又不菲的家具与装饰。不是她与清扬曾经的蜗居,也不是林岫的公寓。
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透进来,她直觉地伸手一挡,别开脸去,刚好看到床头柜上的那杯水。很剔透的一个玻璃杯,装着大半杯水,杯子旁放着一小瓶药,杯子上搁着枚温度计,杯子下压着张纸。
是张便笺,“药吃两颗,厨房有粥,记得测量体温。”字体隽逸,落款是串手机号。安之抚额,难道是昨晚公墓遇见的那男人?
夜幕雨中,她并没有看清对方的长相,仅有的印象就是那副金框眼镜。这样的眼镜太挑人了,他戴着,却是说不出的斯文清俊。
斯文清俊,真是如此么?安之看一眼身上并不属于她的男士大T恤,烫着脸跳下床。
虞玮韬回来时,屋里早已空空。
原是不出他意料的。仅有极短的接触,甚至不曾有什么言语的交流,但他就是知道以她的性格,药与粥都不会动上一口。
客房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就像从不曾有人来过。没有只字片语,只有阳台上的黑丝衬衫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显然她走得匆忙,或许这匆忙中,还带着些羞愤,所以竟连衬衫都忘了收走。
不知姓甚名什,她昏倒之后,他曾试图联系她的家人,却发现她随身除了一张身份证一张银行卡,既没通讯录,也没有手机。她在昏迷中还喃喃着不去医院,他只能把他带回家,并让相熟的女医生过来帮忙。
只是这一个细节,她一定不曾发现。看着被卷成一团扔进垃圾筒的他那无辜的T恤,虞玮韬不觉微笑,这个看起来纤细柔弱却带着股倔强劲的女子,她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