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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空中蒸发的飞机 (1)

陈纳德派出的侦察机又开辟了新的航道,调整了航程。这条航线更加向北偏了,山峦也更加起伏凶险,所以鬼子的战斗机是不敢贸然去这条路线侦查的。一些地方还安排了飞虎队的秘密分基地,只要我们发出求救信号,飞虎队会快速出机。

重庆那边派遣了几个团的军队抵达昆明,一夜之间,昆明热闹了不少,军靴宏大的声响踏过长街,引得很多百姓观望。他们即将以远征军的身份奔赴印度,与登陆的英军会师,受训后执行小规模的骚扰缅甸战场的任务。

出机选择在凌晨时分,这样,抵达汀江机场时正好是黎明时分,赶得上一顿大锅饭。我的03号轰炸机上配置了一个排的士兵和一些补给物资,其中两个还是上面特意安排的机枪手,如果在空中遭遇敌机,机枪手便可以用运输机上的机关枪还击。

二十来架运输机和轰炸机借着夜色的掩护,掠过巫家坝,纵上天幕,那里星云惨淡,天风浩荡,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飞虎队由于紧急出动其他任务,这次没有护航,十架轰炸机护在运输机的两翼,如果遭遇敌机,它们必须牺牲自己,使运输机平安抵达目的地。

我的副驾驶是北平人,叫张乐平,肄业于中航,他比我小一岁,然而早已结婚生子。每次检查仪表前,他都会摸出一个珐琅镜子,吻一下上面妻子和女儿的照片。报务员小何身形瘦小,一张脸却比白人还白,一点不像来自西藏(我的印象中,西藏人都很魁梧,而且都有一张“大红脸”)的人。他名义上是报务员,大多时间是负责装卸货物,照顾上机的那些战士,发送晕机药和塑料袋等。那个非常时期,飞机少,飞行员却比飞机还少,一架轰炸机上副机长和报务员齐全的还真不多,我算是特例了。

新航路果然很峥嵘,多了很多超乎寻常的高峰。每当我们飞过一些老地方时,地面闪烁的飞机碎片总让我们肃然起敬,又万分悲凉。这些飞行员大都死无全尸,或者干脆成了灰烬,若干年后,谁能记得他们的英勇事迹呢?连我们都慢慢淡忘了他们的名字。

飞过云南高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萨尔温江以及凶险的横断山,即将越过高黎贡山,进入喜马拉雅山脉,一路平安无事,连只飞鸟也没碰到,我们都松了口气。几个副机长通过对讲机,甚至说起了荤段子——我们这些整天与寂寞的长空打交道的人,对于女人都有特殊的敏感。

忽地,赵小虎所乘的14号运输机发来了一组繁杂的电波,“刺刺”声中,夹杂着他若有若无的声音。

我心中一惊,原以为会听到一些急促的呼喊声,就像上回他梦游时一样。然而,我很快辨出了赵小虎说的话,非常的平静。那种平静我能感觉到是由内而外发出的,透着一股奇异的安详。而更令我惶惑的是,那句话,我根本无法听懂!

那大抵是一句藏语,赵小虎不停地重复在念:“撒路达汗间杂,撒路达汗间杂,撒路达汗间杂……”他的声音犹如喇嘛的梵经,在背景的发动机噪声中显得无比地安详,又是无比地诡异。

这样的平静更令我毛骨悚然!我忙吩咐副驾驶:“乐平,快接14号运输机!”

张乐平忙拨动按钮联络,双手捂住耳机,但他很快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摇头说:“机长,14号信号断了!”

“通知所有的轰炸机,分开寻找14号!其余的运输机继续前进!”一股不祥的预感潮水般在我内心弥漫开来,我把握着操控杆,不断地切换视野,然而机灯所照,根本不见14号的影子!

“撒路达……刺刺刺……汗间杂……刺刺刺……”赵小虎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啊,这是梵语,意思是:他来接我了!”清点完军人行李的小何进了座机舱,声音有些颤抖。

他来接我了?赵小虎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又在梦游状态了?我和他从小长到大,几乎没听他说过梵语,他的祖母倒是会的,可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听说人在某种状态下会突然显现隔代的记忆和语言,难道这长空的黑夜造就了他的隔代记忆?

07号轰炸机那边忽而传来电讯:“03!你的右翼有一团阴影,形似飞机,不知是敌是友!导航雷达上却没有显示,邪门了!”

我忙将机头偏向右侧,机灯照耀过去,灯光在黑暗中挖出了两个深邃的光洞,令我惊骇的事发生了,就在我的右翼,一架飞机无声地行驶着,轮廓上看上去似是歼击机,然而机头上却没有鲨鱼!

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有敌机浑水摸鱼,追踪了上来,这架歼击机很有可能是探路的!忽地,身边的张乐平尖叫了一声:“天,这是幽灵机!”我这才注意到,座机舱里空空如也!这是一架飘浮在黑夜中的幽灵机!

我在加尔各答受训时已有听闻,有些飞行员死后,阴魂不散,常常操控一些飞机升上空中,在他生前飞得最久的航路上飘浮不定,如果在空中遭遇幽灵机,必须远远地躲开,否则将有大不祥。难道14号运输机中途遭遇了幽灵机,所以神秘地消失了?我的心在一紧之间,那架幽灵机就从轰炸机的机翼边缘掠过了,“嗤——”机翼与机翼相撞之间,溅起一串诡异的火花。

火花跳跃之间,我忽而看到幽灵机的机舱中一团毛烘烘的东西晃动了一下!

“啊,那是什么?”张乐平也看到了那团东西,眼中都是恐怖。

我咬了咬牙,拨动机头追击上去,我心中虽对幽灵机充满不可言说的恐慌,但我还是不愿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鬼魂!

幽灵机忽而快忽而慢,果真像幽灵一般在飘忽,无论我如何提速,都追不上它!忽地,它在空中兜了个圈,头下尾上,急剧地下降,插进了一团巨大的积雨云中,便一下消失了踪影。我的后背心都被冷汗湿透了,幽灵机刚才那个飞行技巧是很少见的“倒拔云”,能完成这样特技的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

我心中升腾起一股冲动,想追上幽灵机,看它到底还能玩出怎样的花式——原谅我的好奇心。不过也正是这种好奇心后来将我的飞行技巧推上了巅峰!我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飞机缓缓下降,在张乐平和小何的惊呼声中,没入了那团积雨云之中。

黑暗,无边的黑暗!机灯的光芒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我在积雨云中搜寻着那架幽灵机的踪影,张乐平已经吓得张大了嘴巴,颤声说:“机长,这么黑,小心撞上!”

我大口吞咽着唾沫,双眼发红,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一句话也不说。忽地,机舱一头一个大兵高声说:“刚才那架战斗机好像是苏联的伊尔-2歼击机!”

我倒抽一口冷气,伊尔-2!伊尔-2!那不是死去的维克多操控的机型吗?我猛然想起在雪山脚下看到的那架幽灵机,两架飞机的机翼都有破损,难道是同一架飞机?我正胡思乱想着,张乐平又叫了起来:“啊,敌我识别器探到了一架运输机!——是14号!”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任何兴奋。

我的眼角余光看向仪表盘,一个黑点正在我们上方移动,与我们相隔着很小的距离,一个不小心就要撞上!我忙拉杆,将飞机下降了十来米,那个黑点却也跟着降下来,眼看就要撞上了!

我脑袋里“嗡”一阵响,顾不得太多,一个极限操作,轰炸机在云层中旋了180度,硬生生和从天而降的运输机擦翼而过!

电光火石之间,我看到了14号运输机的座机舱中,赵小虎沉浸在一派机灯的强光下,双手捏着粗糙的十字架,嘴里飞快地念着什么,一双眼睛空洞地看着座机舱的顶部,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喊他。

“撒路达汗间杂,撒路达汗间杂,撒路达汗间杂……”对讲机中又一次响起赵小虎安定的声音,但在这团墨黑的积雨云中,却显得异常诡异。

“不好!”张乐平忽而叫了起来,双眼盯在仪表盘上,一个黑点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撞向14号运输机,直觉告诉我,那是幽灵机!

我心中暗呼完了,对着机舱内叫道:“机枪手!”两个大兵连忙走过来。

我一脚踹开座机舱的舱门,一股浩大的寒风扫了进来,轰炸机里所有的人都怔住了,不知我要干什么。“快,开火!”我报出了个经纬数,两个大兵系紧了安全带,一个装弹,一个不住地调整着射击方向,一溜子子弹扫了出去!

“哒哒哒——”子弹飞出枪膛的声音令机上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心惊胆战,幽灵机遭遇子弹的攻击,在空中变换着姿势(我只是从黑点不断的移位和声音来判断的,如果机身被飞机射中,不但会有某种尖锐的声音,还会发出一缕火光),居然躲开了所有子弹!

我正要松口气,张乐平却惊叫道:“机长,14号消失了!”仪表盘上只有代表幽灵机的黑点在闪动,刚才那个与我们几乎重叠的黑点鬼魅一样不见了。

“机长,这团积雨云太邪乎了,我们还是出去吧!”小何的牙齿有些打颤。

我的左手在胸口飞快地画了个十字,拨动操控杆,便机头一昂,向上急剧爬升。我感到云层的压力越来越重,这是即将下雨的征兆。果然,飞机爬升了十来米,一道绛红色的闪电就劈开了黑暗!跟着,闷雷滚滚而来,像无数的铜锣在空中滚来滚去一样,造成飞机的蒙皮一阵战栗。这样的高空一般是不会有闪电和雷霆的,除非有热空气远道而来——那样的概率很少,但我偏偏就碰上了!

“啊——”张乐平和小何同时失声尖叫,那架幽灵机不知什么时候也爬升了,就悬在我们前面,一动不动(其实,只是相对于轰炸机而言)!

机灯所照,那团毛烘烘的东西却不见了!幽灵机的机翼有些撕裂,像一张饕餮的嘴,吞噬着乌云,吞噬着骤然落下的雨夹雪!我发了疯似的压杆,轰炸机就像被压在水下的气球一样,在飞速爬升。忽而,一道光影浮现在眼前,那不是闪电,而是黎明的光亮!天,我感觉在那团积雨云中只待了一会儿,怎么就有曙光了!

飞机还在继续攀升,我不时地看一眼后视镜,那架幽灵机也穿过了积雨云,然而在光明下闪烁一下,就消失了!就像见了阳光的鬼影一样,魂飞魄散!

我左手握着操控杆,右手握着油门杆,黎明的曙光从座机舱的玻璃中透了进来,我顿时感到一种奇异的安详——仿佛身子一下子变轻了,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失重。我的耳边传来一阵絮语声:“撒路达汗间杂,撒路达汗间杂,撒路达汗间杂……”我微微眯上了眼睛,就像多年前躺在村口那棵五针松下,享受阳光和春风的少年。

“小心!”张乐平忽而大叫一声,伸手捏住我的左手,狠狠一拉操控杆!我如梦方醒,运输机就在我眯上眼睛的一瞬,正飞速地坠落!

“机长,你累了,我换你上机吧!”张乐平不安地看着我,双手已经握住了双杆。

我忙说:“好,我休息一下!你来飞喜马拉雅!”和他换了位置。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久久不能从那种安详得可怕的氛围中挣脱。我几乎自虐地捏着自己的人中,想让自己疼痛,摆脱安详的裹挟——干我们这行的最怕的就是失去洞察危险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