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师姐不是随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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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屁股有尖,闲不住(3)

外卖的饭菜看着不错,一吃味道似乎先天不全,缺盐少醋似的。他们说现在大家早把超市里的盐、醋抢光了,说是能防肺炎,还有板蓝根、甘草、党参、萝卜缨、香菇、大蒜什么的都很难买得到了。

不过,天天和小鱼朝夕相处,吃什么又有何所谓。

她的烧很快就退下去了。

只是我想,父亲去世的伤痛不是几天能轻易化解的。

范健儒北医的同学说,北京实际上感染的人被藏来藏去,天知道有多少。

“何灵还嚷嚷要回北京呢,可能还不如这里安全呢。不是说传染病的烈度跟感染人数成反比吗?广州在转好,北京一定在变糟。”我说。

“但愿你说的是真的。何灵今天早上上吐下泻,如愿以偿住院去了。听说又从医院直接回家了。可是,他如果知道黄头今天已经接到北京的指示暂停活动了,他白把自己冻病了,岂不是要气死?真是欲练此功,必先自宫;练成此功,也可不宫。”

我关了电话。看见小鱼的房门开着,那说明,我是可以过去的。果然她在看电视。她拥着被子看得很认真。专注时的表情像只松鼠。

“你喜欢看《财富传奇》啊?”我问,心里觉得奇怪,她竟然喜欢看这个脑袋上只长脂肪不长头发的俗人白话别人怎么暴富的故事。荷马说过,宁肯做诗人歌颂的英雄,也不做歌颂英雄的诗人。凡是把生财之道说得头头是道的人,肯定干啥啥赔。

“快完了,等后面的节目《我为书狂》。”

“哦,好像有点耳熟,是不是——”

“对啊,就是熊老师主持的节目啊。”她说。

“每期都看吗?”

她点了点头。

“你是冲着节目还是冲着人啊?”

她盯着我:“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我自己也品出这话的酸味来了,急忙敷衍说:“听说好多女生特喜欢许格菲,她的粉丝都叫鸽子,你也是啊?”

“没时间看闲书,也没钱买闲书,正好通过这个节目听别人讲讲一些好玩的书。”

我悻悻然回到自己的房间。师姐的电话就来了。她的声音和以往不一样,听着声音就能想见她的严峻,一定是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敲什么东西:“了不得了。听小道消息说孟学农和卫生部长给撸下来了。”

“那也轮不到你我顶班,你替他们着什么急啊?”

“呆子!他们下台那就说明蒋彦勇的话是真的。”

“蒋彦勇是谁?”

“301医院的医生,我在中央4台帮贾轩传做节目,他收到过蒋发的邮件,说卫生部声称北京只发现十五例,疫情得到了控制,这些都是在糊弄世界卫生组织。为的是让北京从疫区名单里抹掉。”

“世界卫生组织跟中国打过这么长时间交道,为啥还这么好糊弄呢?”

“哇塞,中国人蒙人的本事外国人什么时候能学得来啊!听说世界卫生组织来检查的时候,官僚们把病人弄出来塞到面包车里满大街跑,还自称是游击战,这谁能查出来?现在好了,《时代周刊》先把蒋医生的信刊登出来了。地球人都知道张某人在放屁了。”

“那你们接到了邮件也没播出来啊,你们为什么不能学学美国记者,有一点媒体人的良心。”

“你老母,敢教训我了!你以为我怎么编别人就给我怎么播啊?首先老贾就能揪着我头发把我扔到加沙去。在这种机构头顶上有多少把刀你知道不?破坏社会安定罪听说过吗?脑袋没了,剩下一颗心,那可真叫凉心了。”

“唉,”我只能长叹一声,“这世道怎么觉得活着都这么侥幸。”

“我和熊老师为这事已经跟暴龙彻底撕破脸了。”

“哇,他真的很冷血啊。”

“幸亏四个团队的队长都有一笔经费在手,可以维持一段。梅说你搬出来了,为什么?”

我吓了一跳,师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哦,一个同学在外面发烧,黄灿说烧不退不能回宿舍。我只好把她弄这来了。”

“果然是范利中最得意的红人,一个德性。你还真够义气的。”

我没敢接这份殊荣,不知道这算不算“义气”。

“我有个大胆的打算。”

“什么?”

“我要去广州把你接回来。”

“啊?这可是头号疫区。你疯了?”

“所以我才不放心啊。”

“非常时期,大家都一个萝卜一个坑,老老实实呆着最好了,你这样对自己和别人都很危险啊。”

“可是……谁知道这非典猴年马月能变成正典。”她沉默了几秒钟,“我有时忽然很担心假如我俩有谁中招,现在可能就是最后见面的机会了。”

“咳,你想什么呢。”

“你懂个屁,昨天咱们教务的爱人出差去杭州,就在那中招了。医院通知她的时候,我正好就在教务办公室,你要是听她就在你身边哭,真的知道什么叫肝肠寸断了。”

“咳,别说了。无论如何,你一定不要来。机场、火车,现在这些地方听着都起鸡皮疙瘩,你身边谁忍不住了打个喷嚏,都跟扔了一颗毒气手雷一样,你还敢往人堆里扎。”

她沉默了。不知道是不是少有地被我教训了一顿。

一个礼拜之后,忽然从“疯人院”那边传来噩耗,何灵死了,给他注射的那个护士比他早离世一个小时。

范健儒说,他们在楼里面做了一个花圈。除了女生之外,唯一眼泪纵横的是黄灿。

我说为什么不通知我。他说反正既没有遗体也没有遗像,你自己剪一朵小白花寄托一下哀思就可以了,不必穿街过巷来这边了。我的确不大相信,像他这么一个刺儿头,瘟神也不愿意惹的。不知为什么,他平时唇枪舌剑、嬉笑怒骂的样子完全模糊了。只是那么一个时刚时柔、阴阳扑朔的男孩,满眼落寞和感伤的神情。

小鱼忽然说要回北京。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就是想回去。我说,那怎么可能?现在北京每天感染的人比广州还多呢。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吃饭。

“不对啊,一定有原因。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告诉我。”

她就说了,原来是因为《我为书狂》停播的事情。咳,果然是别有幽肠。我酸溜溜地说:“那你打个电话问问熊老师不就得了。”她摇了摇头,好像是说,不好意思。“那我打吧。”我说。她立刻摆了摆手,然后支支吾吾地说,她打过几个,没人接,但一个熟人说他好像发生了点事,虽然具体什么事,人家电话里没说,但可以肯定不是好事。

“我要回北京。坐飞机的人少,我去买机票。”她说。

“你回去能做什么呢?”

“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可是为了这盲目的举动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我看着她的眼睛,好像忽然又恢复了以前那个美丽而矜持的师妹的样子。这十几天荷塘粤色的生活忽然像一场戛然而止的电影。再说下去,我估计会有自取其辱的危险。我凭什么阻止她。她完全可以不屑于跟我说她为什么要回去,那是她的私事。并不能因为我爱她我就有权力干涉她。实际上,爱一个人的确也没有理由跟人家要求任何权力。是的,她没有必要因为我爱她而迁就我。

“那好吧,我也跟你一起走。”最后,我说。

“你没必要啊。”她急道。

“就像你回去一样,也没必要。”

我给梅槑打了电话。

“什么,你们要飞回北京?订了票没有?”

“还没呢。”

“订了也得退掉。你们怎么想的?”

“嗯……我是陪一个师妹,她有急事要回去。”

“师妹,这些天和你住一起的是个女孩?”

“是的——不是,我们没有住在一起,这房子不是有三个卧室吗?”

“哦。既然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先多嘴了。你师姐正要来接你呢。她自己开车来,估计今天晚上能到。”

“啊?”我简直要晕倒,“她为什么?”

“要给你个惊喜。不过听你的声音好像并不高兴嘛。”

“高兴。可是真太疯狂了。”

“自己开车比坐飞机感染的几率小多了。顺便问一下,那女孩喜欢你吗?”

这还叫“顺便”问啊?

“我——怎么可能呢,她是我师妹。”

“蝶子还是你师姐呢。那女孩最好别喜欢你,因为她最后肯定失败。还不如知难而退呢。”

这个梅不愧是我师姐的闺密啊,风格也真够飒的。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我在屋子里局促不安,楼下每有车灯射入,或者低沉的马达声,我都感到师姐随时都会破门而入。干脆打电话先“投案自首”算了。

“怎么想起主动打我电话了?”电话里传来师姐的声音,还能听到旁边汽车鸣笛的声音,肯定在路上。

“看看你在哪里。”

“在哪里?在学校里找乐子呗。”

“别骗我了。你已经开到广州市区了吧。”

“哦?哪个八婆多嘴——啊,一定是梅。这妮子自打产崽后上下都不严实了。是,我正在加油站呢。半个小时就到。你要是在干什么阿猫阿狗的事,赶紧处理现场,免得我去了整顿你。”

“不多说了。你一定很辛苦。我给你煮点方便面吧。”

“无事献殷勤,我怎么觉得有点不祥啊。”

实际上是十分钟,门铃就响了。我开了门。师姐一身米黄色长外套,里面是乳白色刺绣宝姿小西服。石榴红的嘴唇,薄薄的两片,就让她一身显得很浓烈。她好像完全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头发都那么顺爽,还散发着香味。

“你好快啊。”我说,然后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小鱼,“这也是团队的,生病了之后黄灿不让进大楼,只好搬到这里。”

小鱼有点卑怯地打招呼说:“师姐好,幸亏你朋友帮忙,否则我只能住旅店了。这些天小熊一直照顾我。”

我要是此时能念个咒语土遁而去有多好。然而让我吃惊的是,师姐似乎全无不快。她拉着小鱼的手:“咳,原本咱们就认识的,我还当是谁呢。熊老师前些天还专门嘱咐我来看看你呢。没想到也在这儿。”两个人叽里咕噜地说话,似乎瞬间就没我什么事了。两个人关着门在里面。我只好在自己屋里端着一本陈平原的书云里雾里地看着。

师姐推门进来了。

“你不先去洗个澡吗?”我问。

“我刚才电话里骗你呢。我不是在加油站,是在一个洗浴中心里。”

“去那里干吗?”

“我要是灰头土脸俩大眼袋黑眼圈出现在门口,你还不知道有啥别的花花想法呢。”

我干涩地笑了笑,“我——想回北京”。

“你不想回我也会把你拉回去的。小鱼都跟我说了。让我歇息两天再说吧。”

“你一进屋就好像有啥话非要跟她说完似的。你们以前很熟吗?”

“女人之间没有熟不熟的,只有想不想的。我一看她就觉得挺不错的孩子,熊士高说她走的时候忧心忡忡,他还挺担心的。”

“熊老师还有心思关心别人啊?”

“怎么啦,你吃醋啦?”

我好像被人从后背狠狠砸了一下,本来就心虚,面对师姐锃亮的杏核眼,我觉得自己的心如同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椰子壳。

“我吃什么醋!熊老师最近怎么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这个礼拜,我打过电话他也没接。”

忽然师姐的短信响了。

“我让她帮我找个司机,和我轮流驾驶开回北京,还真快,说来就来。”

师姐靠在床上,让我一起看短信。

狐家有女,年届廿八;昨日庆生,尚无婆家;

我家儿郎,正缺奶妈;薪水入卡,宿在我家;

每餐必宴,想啥吃啥;养好身体,胸垂木瓜。

“还以为是帮我找到了呢。怎么发这种浪话。”师姐嗔怒道。

她的肩膀压在我的肩膀上。隔着她细腻的毛衣,似乎依然觉得她的身体很温热。细腻圆润的肩头和脖子散发的香味不知道来自皮肤还是来自香水。

师姐又骂道:“这小蹄子,自己生了,得意大发了。”

立刻回短信:小小儿郎,跟你一样;有毛是爹,有奶是娘。

我嘻嘻笑道,你俩真是针尖麦芒。

“别看她说话浪,从小读十三经长大的。你看短信都模仿《诗经》体。”

“她不是姓梅吗,怎么成了狐家女了?而且还没有婆家,那她的孩子是非婚生?”

“说你呆,你还对了一半。说你不呆,茶壶都抗议了。她的孩子肯定是非婚生的,只要那孩子身体里有一半是自己的,另一半管来自五湖四海金星火星呢?至于那个狐家女,你还能记起你师姐我姓啥吗?”

“说的是你?你昨天生日?”

“是啊,这厮为了押韵,竟然给我多加了一岁。”师姐恨道。

“咳,这怎么行呢?我应该有所表示啊。”我说。不用说这次她不远千山万水来接我,就是平时的心意,我也应该倾囊而沽。

“得了,我恨不能忘了自己多大,你倒好,好像让我时刻铭记自己是个奔三十的人似的。”

我忽然注意到她的手机是新的。

“这是不是别人送你的生日礼物啊?”

师姐迟疑了片刻说:“南宫仁送的。带GPS定位的,好像算准了这次我要长途来回似的。”

“是人善就信了佛呢,还是信了佛人就善呢。”我说。

“你考我呢?我又不是大智慧菩萨,要是真感兴趣,我改天带你去见南宫。”

“我怕他把我说动了。”

师姐剜了我一眼:“你这人,我都能看出六根不净。”

“是啊,南宫一定六根干净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并没险恶的意思。

可是师姐忽然两眼瞪得跟门神似的,她揪着我两只耳朵:“我警告过你,不要攻击他!”

“我没有啊,你放开,我耳朵要掉了。”

她松了手。

“假如你耳朵真掉了。你愿不愿意听我说没耳朵的动物叫鸟,没耳朵的人叫鸟人。专攻别人短处是最造孽的。”

“哎呀,我真的冤死了。你想歪了。如果我要是那么想的,那也让我将来六根清净好了。”

“你知道什么叫六根啊?”

我愣了一下:“我又没听大师说过法,谁知道另外五根讲的是啥?”

师姐捂着嘴,哈哈大笑:“六根是眼耳鼻舌身意,你知道的是哪一根啊?”

“咦?怎么没有一个东西论根的呢?”我心里暗想。

三天后,梅说正好一个订购她公司丝绸产品的法国商团的翻译要去北京,本来要一个人开车自驾。这下结伴同行,两个人轮着开车。

终于要离开广州了。用电话跟老马、黄灿、成果、范健儒、花嘉第等等一一告别。黄灿的姑姑在龙行旅行社,正好有一辆大巴送了一个团去澳门之后返京,全队已经决定周末就坐这辆车回北京。来的时候灿阳千里,回去的时候阴霾浩荡。我们都忍住没有提到那个充满内心的名字。他们或许只记得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渐渐细细的声音,愤青刻薄的笑话。他的死,虽然已经过了两个礼拜,但感觉中他引逗大家的放浪笑声还萦绕在耳,他那晚光辉清冷的裸体和落寞感伤的眼神恍然在目。瘟疫时期的死亡就像轮盘赌一样,活与死都完全偶然。如果是我死会怎样?当身体化作青烟或朽腐成尘土,我还在哪里存在?

我忽然间想到,对于我这样一个无神论者,唯一能让自己在死后存在的就是爱吧。我对她的爱,或她对我的爱,在我身后的时光里让我的身影继续闪现在她们的记忆里。甚至像何灵,我记不住他的尖刻,只记得他的幽怨。那幽怨不正是因爱而起,缠绵而没有着落?如同离人心上秋,纵芭蕉无雨也飕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