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醒悟不要紧,真是惊出我一身冷汗,本科四年,真像人们用university这个单词调侃的那样“由你玩四年”,博士doctor,也有人调侃说“都靠他”,这个“他”指的就是导师。言外之意,博士的学问做得天下第一,还是狗屎不如,都没关系,搞定导师就万事大吉了。答辩、推荐、传帮带将来“都靠他”,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有个好导师,管你论文、管你就业、管你就业之后提职晋升、吃喝拉撒……这是一条多么可怕的诱惑之路!插满鲜花、洒满阳光,可是当生命终结之时,这一切都如同幻灯片一样,遽然寂灭,什么都没有,一个被莎士比亚赞叹为宇宙的灵魂的人类,他的生命对于这个世界的价值和一颗鹅卵石、一个生蚝、一股消化系统排放的气体有何不同呢?
很多直博的人觉得四年博士漫长得让人心碎,我忽然为这四年如此短暂而感到战栗。我制订了宏大的抢救时光的计划,去哲学系听那些老学究讲黑格尔、福柯、布尔迪厄,去社会学系听当红海归讲韦伯、哈贝马斯、鲍德里亚,还辅修了德语,并且被大内趁机拉过去学西班牙语。“和德国人不一样,西班牙人在地中海的星空下谈论神话和诗歌,成年人的职业就是谈恋爱……”他说。
宿舍里的杂乱很快已经无法让我安心读书了,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搬到师姐的房子里,和她悍然同居起来。师姐也很用心,常常开着车带回一大捆书,把凡是她觉得跟我的研究沾边的书全部拿下。甚至还通过国外的朋友寄来最新出版的原着。她每次把书放到巨大的书桌旁边就叹气说:“不给你买吧,怕急坏了你;可是给你买吧,又怕你累坏了。”
有时候,我看书看得累了,或者听德语录音听得耳朵发麻了,伸伸懒腰,蓦然转身,看见她坐在我背后的沙发上正深情地看着我,或者有时候她歪在扶手那里睡着了,柔和的落地灯在她丰腴细腻的皮肤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对她说,以后别这样,我不喜欢别人盯着我看书,记得初中有一次考试,一个监考老师不知怎的就站在我身边看我答题,我就把作文从今年的题目写到去年的题目上去了。
她笑着说,就当她是家长看着孩子写作业呢。我就说,你可别老把我当孩子对待,我也不是个吃白饭的,我今后也让你住我的房子开我的车。
她叉起腰,用手指着我说,说把你当孩子是逗你玩呢,说你是吃白饭的可没冤枉你。你就说这书桌吧,现成的我都不看,谁让你个头特殊呢,我是按人体工程学特意给你设计了这个高度,去找老手艺手工打了这张,还是冬暖夏凉的木料。我又想着,常在灯下看书对眼睛不好,就把阳台给你改成书房,阳台上冬天冷夏天晒,我重新换了密闭窗,贴了隔热隔寒的高科技薄膜,换了地毯,摆上清新爽脑的花花草草,还准备了跑步机供足不出户的小书虫活动筋骨,饮水机的水是玉泉山的矿泉,你桌子抽屉里的零食都是百分百的美国有机干果……
我双手挠头,闭眼道,姐姐,姐姐,我知罪了。我是个吃白饭的,我就是传说中的软饭男了。
她立刻换了语重心长的腔调说,吃软饭有什么不好啊。笛卡尔、伏尔泰、卢梭、肖邦、柴可夫斯基都吃软饭啊,都靠贵妇人养着,吃软饭没什么不好,吃到嘴硬就欠抽了。
我虽然心里要强,但并不迂腐,便堆起笑脸问她:“你的钱是哪来的啊?你还没告诉过我呢。”
“不偷不抢,只能是自己的啊。”
“你不是自己印钞吧?”
师姐问我还记不记得在广州时那个梅,我说那可忘不了,和你是棋逢对手。师姐说,那是当然,她现在的丝厂和纺织厂可是国内数得着的,尤其是高档丝纺在欧洲和北美的家居专卖店里势如破竹。我呢,有这个公司三分之一的股份。
我说,原来如此。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食利阶层,你夹着本书,侃大山、泡酒吧、交朋友,别人辛苦打拼,然后把三分之一的利润划到你账户上。
放屁,没有最初的作用力,宇宙永远是静止的。没有我那笔投资,她还在苏州的纺织厂里做女工呢。俗人啊,自己赚钱的时候,一分一分算到骨头里,可是人家一下子拿几百万出来做投资,你就全不放在心上,还诬蔑我是食利阶层。试想想,我当初那些钱如果全赔了呢。我现在在哪里啊?我哪做得了你师姐啊,我没准儿就去南门外的小巷子里做洗头妹了。
那时候你也就十七八岁,哪来的几百万啊。
我妈的钱。
你妈的钱?咋不跟你爸要?
我爸的钱,我才不稀罕。
说到这里,她就故作厉色禁止我继续追问她爸爸的事情。我还不知好歹地问她,她保研是不是她爸爸暗中运作的?她大骂道,哪个八婆造的谣。她自己的事自己找吕品就弄明白了,和八竿子打不着的她爸有什么关系。
埋头苦读的日子随着燕钟秦的到来而终止。他还真决定要来北京找律师帮忙,为父亲夺回非遗传承人的身份,不是为了每个月国家补贴的那被层层搜刮后的几百块钱,而是个名分问题,换陕西人特有的执拗说法:徒弟把师傅绊倒了,还一屁股坐师傅脸上,还有没有良心咧?没有良心,还有没有王法咧?
我说,要是万一王法也不帮你说话呢?燕钟秦眨了眨眼睛,梗着脖子说,那还有没有天理咧?
老百姓的终极诉求也就到大气层为止了。不过我还是希望倪汇鸿说的那个律师能帮上忙。
见了这个律师,真又让我长见识了。他名叫陆判。我一听就觉得像化名。他听了燕钟秦的叙述后,沉默了片刻。
我问,是不是没听懂?他严肃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丝笑容,就好像铁锅上被刀子刮出一道划痕。“这案子好赢。即使把高家和你们家都算作你爷爷的嫡传,但因为高家的第二代已经去世了,你父亲是现存的唯一的第二代艺人,所以你父亲应该是传承人。这案子得先从你们市院开始,但我估计肯定是输的。不过没关系,你接着上诉就是了,我们在上一级法院把事给解决了。”
陆判这个人说话似乎很高调,事事有谱的样子,但外表却很低调,一件大T恤衫,上面写着一句很搞的英文:whatyoucannotunderstandmostabouttheworldisitisunderstandable.翻译过来就是:这个世界最令人费解之处,就是它是可以理解的。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他们这些律师眼中的世界。
后来我打电话给倪汇鸿,他告诉我,陆判属于黑衣人组织,名字很吓人,好像搞敌特工作的,实际上是一个NGO组织,由一些律师和法律工作者,甚至是法律爱好者自发组成。这些人是一些有钱人有权人不待见,而待见他们的人则又没钱又没权。行外人说他们傻了,行内人说他们疯了。他们由最有钱和最贫穷的人组成。最有钱以至于不需要靠打官司谋生了。最贫穷的,因为他们执着地追求正义,最后能得到的回报也只有正义,而没有佣金。由于经常被我国权钱阶层的爪牙所威胁,所以他们行事谨慎而诡秘,相互之间却很照顾,颇有侠士的肝胆。一旦某个成员遭到袭击,整个黑衣社团都会投入到调查行动中,只要找到主谋,他们就像红外导弹一样,上天入地、紧咬不放。真是让那些为富不仁者又恨又怕。
熊士高还真向系里和校方打了成立文学社会学教研室的申请报告。老方忽然表现得非常支持。师姐分析这是老家伙极不情愿退出历史舞台,想抓住这最后一个机会,把熊士高作为一个棋子来牵制吕导,寄希望于力挽狂澜。但我们知道,吕导不会坐以待毙的。系庆那天,吕导还满面春风地邀请熊士高合唱《北京一夜》,他竟然用老生的腔调唱歌曲里本来应该旦角唱的段落。搞得满座捧腹。但别人不知道,我们这几个人可是明白,什么叫笑里藏刀。
果然没过多久,网络上突然惊现“TV花旦自曝堕胎,京大教授疑似生父”的“旧闻”。我记起来,半年前在广州,小鱼曾经因为《我为书狂》停播而郁郁寡欢,因为我本来就不怎么看这个节目,所以后来也没关注过停播的原因。难道真正的原因是这个?
那段时间在所有搜索引擎上,只要一敲“熊士高”三个字,肯定一整页都是“堕胎门”丑闻。
八卦们说这一期录制节目的时候,许格菲突然说自己刚刚做掉了一个孩子。然后失声恸哭,场面一时间崩溃。这期节目就半途而废了。
没想到事隔半年多,这个视频忽然被扔出来,到底是谁呢?据师姐说,《我为书狂》是嘉宾对话节目,没有观众,所以应该不会是观众的DV,很可能是节目组的人弄的。
天鸭网和新荡网,甚至京大的BBS上都在爆炒这个旧闻,这件事俨然已经成了一个痰盂,谁都来啐两口。短短几天里,就为此新造了一个词,“打狗熊”。因为熊士高任何回应都没有,网上说,也无须回应了,先哲早有定论:事实胜于“熊”辩。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一个所谓的“知情人”跑出来很有深意地跟帖说,熊士高自从少年起就有玩弄女性的癖好,他那些被打掉和私生下来的孩子都能自己开个托儿所了。熊士高之所以在媒体和出版界四处奔波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支付无法公开的抚养费。我知道这一定是别有用心的诽谤。但这并不妨碍网民们把他称为“公种人物”。网络上的人们就像苍蝇一样关注那些他们在现实生活里不屑一顾的花边和八卦。用别人的伤疤解闷,拿肉麻当有趣。
我问师姐,熊老师怎么样了?
师姐撇了撇嘴:“怎么着,你还想去安慰安慰他?你想对他说什么啊?”
我一想,这种事情,旁人确实没法安慰,甚至都没办法提。
“他啊,段位可高着呢。这些天正和一个昆曲名角彭香阮打得火热呢。就算这事昨天发生的,他也未必放在心上,更何况还是半年前的呢。”师姐说。
彭香阮,好像经过学校礼堂的时候,看见过大海报,她在京大演过《牡丹亭》、《长恨歌》,我还被“活的遗产,美的历史”这种广告词忽悠着买过一次票,结果没看到半个小时就出来了。熊士高估计是因为什么非遗的事情结交了她。小鱼,可是真够可怜的。她要是早点明白“多情却被无情恼”,就能够看到“天涯何处无芳草”了。
然而好戏还在后头。许格菲忽然现身新荡网“星在线”,声色俱厉加楚楚可怜地说自己被余老莲给骗了。她本来把这个视频给余老莲看看,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流入网络,结果还是出现这种情况。
主持人问,为什么余老莲会把视频抛到网上呢?
许格菲说,他说是被自己老婆发现了传给同学和朋友,然后就这样传开了。我觉得这是放屁。他一定是故意的。
“他为什么要故意这样做呢,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已经不是了。我们现在是敌人。我要起诉他。”
刹那间,“余老莲”出名了,尽管还没有人见到他。无数人在问,这位阴损的阿莲是谁呢?
没想到的是,我从陆判那里知道了阿莲的庐山真面。
那是他刚从西安回来,打赢了燕家的官司,因为带着燕家送的一箱箱的板栗、核桃、木耳、烙花筷子,有好多是送我的。估计此时燕家人的心情就好像当年慰问抗日战士一样。东西倒是其次,能和陆判这个神人聊天倒是收获颇丰。那天我们在星巴克里坐着,他指了指窗户边上坐着的一个衣着时尚化着浓妆的女人,说她是个老北漂,直到最近才忽然靠剽窃了地铁歌手的一首歌红起来。陆判为了这个还替地铁歌手所在的丐帮做过法律顾问呢。
靠这个才红起来,也太跌份了吧。我说。
戏子们说着就红了,说着就绿了。你就说许格菲吧,你知道吧,去年还红得野火烧天似的,今年就沦落到自己爆料的地步。
陆判这话让我大吃一惊。
原来许格菲自从哭场事件之后被单位强行“病休”。她跑到湖南想卷土重来,但又被关天化耍了一把,被潜了几个月后,发现根本没机会浮出来,只好悻悻而归。正当天不应地不灵的时候,“余老莲”主动联系她,给了她一个“启发”。这个余老莲是传媒界的资深大混子,在传媒大学教书,平时以专家、顾问、学者等等身份混迹在媒体行、演艺圈,他的博客由于经常曝光媒体和艺人的内幕而异常火爆。许格菲认识这个人,他叫余杭生。他把许格菲的视频放到博客上,待此视频被疯狂下载之后,立刻删除。
余杭生?那不是我大师兄吗,吕导最欣赏的大弟子,怎么突然挖起许格菲的陈年旧事?
陆判说,余老莲的这个“星闻莲博”可是大名鼎鼎的,那些二三流艺人自荐的猛料,多得还贴不过来呢,他主动去挖一个半年前的旧闻,显然是有目的的。许格菲更绝,干脆剥了皮索性把肠子也拽出来晾。她要趁热打铁,把余杭生告上法庭。因为明显的事先协定,她完全没机会打赢官司,所以没有律师接,她就找到我们了,因为她听说“我们专门接别人不敢接的案子”。
那你们真的接了?
陆判摇了摇头,没有,我对她说,我们是接别人不敢接的案子,但从来不接别人不屑于接的案子。
我把这事告诉了师姐,师姐好像一点也不奇怪。
我问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说:“是早就猜到了。早在熊士高家的那天,熊士高信誓旦旦地要筹建文学社会学教研室,我就知道迟早咱们吕导会动手的。”
经过一年的暗战,吕导终于如愿以偿,成了我们这个百年老系的系主任。
吕导上任以后主要的兴趣就是和大师兄余杭生商量怎么让中文系出位,怎么成为话题。
先是招收某出口转内销的A货女影星来读博士,后来被网友肉搜了一下,发现该影星没有硕士文凭,顶多先读硕士。但女影星觉得花三年时间才拿一个硕士,效率太低,就听了经纪人的,去加拿大读社区大学的博士去了。
某老师的博客上喜欢谈风月,经常连篇累牍地讲他经历过的一次一次风格万变的罗曼史。大内说,这个人典型的中老年男版芙蓉,超级自恋。猫朝他叫一声,他也觉得猫对他有意思了。但很多不知就里的男孩女孩对他很崇拜,每有新帖,后面都跟了几百层的高楼。媒体和网络对他也莫名其妙地兴趣盎然起来,称他为当代的徐志摩、胡兰成。吕导慧眼独具地发现了这个人的价值,还把他的博客链接到我们系的主页显眼位置。虽然系内常有学生在这位情圣的办公室门上用荧光笔写着徐自摸、胡滥情,但吕导坚持在各种场合将其作为系内名人给他发言的机会。
吕导经常在系内开大会时提醒所有人,咱们系已经今非昔比了,不是想当然的老大了。在教育部的排名里已经是小二了,如果再不搞出点名堂来,就要做小三了。
堂堂京大中文系做小三可是太尴尬了。还别不服气,你看人家“吓大”的,出了个电视上讲三国的,人家的高考的分数线就上去了几十分,那个“孵蛋”大学出了好几个美女作家,现在全中国都知道他们有个中文系了,我们呢?这么多年都是被窝里放屁,能闻能捂。长此以往,装是装不下去了,只有装孙子的份了。如今这社会就是媒体通吃的社会,国家没有媒体都不灵。我系才俊一直很多,但都养在深闺,自开自落了,今后一定要改变观念,系里也会重点包装,打造一些学术明星。
当然,早已经成为学术明星的熊士高反而不在吕导的炒饭名单里。熊士高也没有配合他的工夫,他正为国家遗产普查工作搜罗通古斯卡民族的音乐和口述文化呢。他要我这个暑假和几个学生一起去东北做这项调查。我当然高兴,省得又被吕导抓去给“未来之星作家夏令营”改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