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意思我可不敢跟当地的汉族和藏族官员说。只能借口说寻找康巴男性进行体质人类学调查。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刚从青海来的老藏。五十来岁,跟汉族人接触很多,明白我转述的意思。他说,他要调养几天身体,不能怠慢万里迢迢来到的客人。
于是我们只好供养了几天好酒好肉,还要陪他去大大小小的寺庙里奉献供养之物。
最后终于说到了吉祥的日子。
结果没到半个钟头,安娜从老藏的帐篷里气冲冲地跑了出来。
接着,我和安娜一起度过一个非常美丽的夜晚。我们俩趴在厚厚的羊毛毡毯里,看着帐篷的天窗外华丽璀璨的星空。
我们哼了一晚上Louis Armstrong的what a wonderful world:
I see trees of green,red roses too
I see them bloom for me and you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I see skies of blue and clouds of white
The bright blessed day, the dark sacred night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the colors of the rainbow so pretty in the sky
are also on the faces of people going by
I see friends shaking hands saying how do you do
they're really saying I love you.
I hear babies cry, I watch them grow
they'll learn much more than I'll never know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yes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一年半后,安娜给我寄来一封信说,她早已经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她叫Lola。
我说恭喜她终于如愿以偿。
她说这个孩子眼睛像西藏的天空一样蓝,但性情像我一样温和……
她说要寄给我小姑娘的照片。
我说,千万不要,我会忍不住去把她夺回来。
她一听忽然警觉起来。
你知道德国人是非常认真的。
后来我去德国的时候真的难以控制自己的想念,就按那个地址去找她们。
结果,安娜早就搬走了。
听说移民去了法国。
我知道,我已经错过了她们的世界。
错过了一生中最美的女孩。
“你——又说分离了。”我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冰凉的液体从我的眼角落下来。他的脸开始红了。眼神也迷惘起来。泪花在眼里打着转。“来吧,继续。”说着他又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子就干了。
“你——喜欢过电影演员吗?”我问。
“肯定有过。但也不记得名字和样子了。”
“上海的。”
“好像是。但后来突然不辞而别,再没有音信了。”
我跟他告别,他沉浸在酒醉勾起的伤感里,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但我却如同受到万有引力,在他的房子外面踌躇了很久。
这是要做一个重要的决断了。要爱,就冲上楼去,不想此后如何结局。要不爱,就露从今夜白,永远以师长相待。我就从他家到玛雅家之间走来走去。好像丢了生命的钥匙。好像失明的精灵。这时候听见元培广场上传来阵阵的欢呼声。我就下意识地循声而去。很多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坐在礼堂台阶上、花坛上,仰望着天空。
流星雨吗?每有一颗星划过,就激起一阵欢呼。我轻轻地跟着他们叫喊。一颗更明亮的划过中天,我亲眼见到了。我就让声音更大些。很快地,那声音就好像要从我身体里自己飞出去,我就和所有人一样被几光年外的一瞬闪光施了魔咒。我感到一层坚硬的表皮在悄然剥落。我的尖叫让剥落的痛感似乎减轻了很多。我大叫着也不管天上是否有流星划过。我听见旁边有人在悄悄说:这个美眉好high啊。我不理会。我不尴尬。我离开广场,走向我要去的地方。
餐桌上的酒瓶果然已经空了。
卧室虚掩着,看见他就斜躺在床上,姿势像一个夸张的K,腰上还系着围裙,脚上还穿着皮鞋。
指间的酒杯落在手边,残酒在洁白的床单上润成一朵花。
我刚才也应该喝点酒的。
他轻轻地打着鼾。
T恤由于别扭的睡姿撸到上面去,露出肚子,灯光下,发着柔黄的光泽。
我拿来一条厚毯子,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然后掀起一边,想了想,又转头看看他酡红的脸庞和脖子。
我就轻轻地钻进毯子躺在他身边,把头偎在他的腋下。
就好像雾入松林,水润花根,薄薄地揳入他的梦境。
他轻声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变成个大字。
我在他留给我的小小三角空间里蜷着,怕滑到地上,便轻轻地抱着他。
我闭着眼睛,等待他惊醒后会发生的一切。
他会斥骂我吗?
或是不屑地说:出去。
但无论如何,我不能趁着他茫然无知无觉中偷偷地离开。
我不能。
我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哆嗦。
更觉得他厚实的肌肉在红酒的灼烧下散发着蒸腾的热。
我觉得自己身体里仿佛血在汇集在荡漾,仿佛一朵花在身体里膨胀,即将开放。
我的手指不自禁地抠着他的脊背……
清晨的时候,忽然一阵电话把我惊醒了。
他睡眼惺忪地越过我抓起电话,我能隐隐听到是催话费的。
他哐的一声撂了电话。
重新躺下。
片刻后,他突然砰的一下弹起来。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半睁着眼睛望着他……
那个早晨对我来说是梦幻般的。
我熬过了一整夜,无数次想偷偷溜走,就像偷偷溜进来的一只蜻蜓绕着灯转了一圈无声无息地飞出去。
但我坚定地躺着,并且度过了在这张床上的第一个夜晚。
那个早晨对他来说就好像007一觉醒来总发生一些睡前没有料到的事情。
他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他在回想昨天晚上的事情。
当记忆如同晚出的蝙蝠陆续回来连缀完整,他就明白了。
其实他早就明白。
他明白,无数次课上,那个总是坐在最前面的女孩的眼神。他平平地望过去,尽量避开她的目光。就好像风高高扫过,害怕树梢的扰动。他明白,她有时莫名其妙地疏远和不满,但从来没有斩钉截铁过,就好像是小孩子吸引注意的把戏。他明白,在玛雅家的餐桌边,她没有拘束时的可爱和单纯。他明白,他被刺的时刻,她眼神里感同身受的痛苦和惊惶。他明白这一切细节,和细节背后一颗患得患失、敏感踌躇的心。但他也一样不得不恪守着矜持和端正。他是老师。一个和她爸爸年龄相仿的老师。我能隐约感到,公论设置的鸿沟对他的威慑力。
我可以。他不可以。
没几个人会认为他追求自己的学生是一种爱情,很可能被认为是色情。况且他在淤积陈旧的传言里早就被描绘成一个登徒子。
“你真的爱我吗?不是对礼物的那种爱,我不是什么礼物。”我问。
“我心里好像一直放着一张你的照片,模模糊糊,你出现时就把它擦得越来越清晰了。当我流血的时候看见你的眼泪,一瞬间我心底的那张照片就翻过来了,就像那反面写着:我爱过。”
是的,当他沉默了很久,终于第一次张开双臂把我轻轻揽入怀中,我感到,我们爱过。
我不想继续对这种神秘的体验夸大其词,也不会认为这是可以推荐给小凤仙或者任何女孩的爱情试剂。但那就是我当时的感受。就是暮色里,叼着烟袋的渔翁和他肩头的水鸟。就是狂风过后静止的秋千和踏板上的落英。就是香炉里蒸出的最后一缕烟。就是美人榻旁最晚一盏灯。就是一只纸鸢和春燕伫立柳梢,飘飘洒洒微雨中。
时光在最惬意的温暖中凝止。不论是偶遇还是重逢,在这拥抱里,觉得生命中最极致的喜悦。并且让我更相信、更勇敢、更坚定。
一年后,他从彼得堡打电话给我,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接着就是一个多月的等待。
既焦虑又幸福。
他比原说的归期要晚三天。
原来是中间去了香港。
我问他去那里干什么。
他说去看姑妈。
然后他就拿出一个俄罗斯白银套偶。
他说,这可不是旅游商店买的。
那上面精致的雕工确实不是粗制滥造的工业产品。
我说,就是在那里买的又怎么了。
他笑着说,因为旅游商店买的套偶里面没有馅。
馅?
呵呵,还灌汤包呢。
你不信就一层一层揭吧。
最后一个冬枣大小的银偶揭开,里面是一个碧绿的戒指。
翡翠。
他说,我也是第一次拿着传说中的“高绿一口气”。
“收起你的高绿一口气吧。我知道你家有不少这些东西,但我不需要。我不习惯。”
“我也不喜欢这些东西。但是我姑姑早承诺过给我的婚戒。我姑姑还很国粹,坚持要用这种毫无修饰的平环。绝不用钻石之类的东西。”
“婚戒?”我心里突然忐忑起来。
“婚戒也可以订婚时戴。”
“订婚?”我抓着他的手,“你这个主意很雷人。有些土啊。”
“这就是我要带给你的惊喜。我要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你害怕啦?很正常。可以预料,会有很多人劝你,会有很多人骂我。”
“不怕。我不是个胆小鬼。”他的双臂就是我固若金汤的城池,我感到幸福。
他发了很多请柬,却不让我告诉任何人。
我那天就装作若无其事,和小凤仙、米四淑、李玄等人打一辆车。
地方就是“重阳采菊”。
我问大熊为什么订那里。
他说,因为那是店主的命令。
到了那里才知道店主竟然是阿甘。
“其实我只是法人而已。袁鲤才是大拿。”他指着身边一个国字脸凤眼入鬓的中年人。
李玄说:“袁鲤是个大美食家。这里大多数菜都是他自己构思出来的。”
袁鲤笑了笑,然后跟阿甘和李玄打着手语。
我心里暗自吃惊,可惜袁鲤竟然不能说话。
学校、系里、朋友、学生,把整个三楼站得人头攒动。
我在化妆室里穿好可爱的荷叶裙。
我曾经跟大熊说不要穿这种babydoll式的衣服,以免看上去和他之间年龄差得更远。
“我们之间的代沟可不是你穿穿旗袍、我穿穿美特斯邦威就能掩盖的。你就是你自己,我爱的小鱼确实还是个本科生。这也是我们要在订婚时必须让他们清楚的。”
当大熊轻轻把方巾掀掉。
随着系党委书记一句“乱弹琴”一干人等鱼贯离去。
接着一些同学把带来的鲜花扔在地上离开了。
但结果不是毁灭性的。
毕竟还有一些真朋友留在身边。而且系主任吕品也出人意料地留了下来。
“我说呢。不让我插手照顾熊老师。原来是这居心……”米四淑摇了摇我的胳膊,“不过,真的恭喜你啊。”
“别一副口水横流的样子,有女生正和你们家大德搭讪呢。”
“哦,可不。那女生不是去年跟什么津巴布韦的酋长儿子混吗,还想黑白通吃。我得回防。”
小凤仙过来诡异地附着我的耳朵说:“恭喜恭喜,真没看出来,小鱼真把大熊给吃了。你下手也太早了。”
“你说的什么啊。把恋爱说得像打猎。”
“哼。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倒在沙滩上。你可不要沾沾自喜,看着后来的师妹们怎么使手段吧。”说完,小凤仙就跑开了。
楚国雄站在人群的外层看着我,我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幸福。当宾客散得差不多了。他偷偷问我,是不是回想起来,当初立志要追熊士高简直有点不可想象,好像白日梦。
我说我现在好像还有点晕乎乎的,像生活里发生了一次强烈地震,之后总是余震不停,幸福得有些恍惚。
我问他有过这种感觉吗。
他笑着说,他现在双脚已经落地,既幸福又扎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