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刘澎要对自己下手了,便打了车直接去省城让朋友订了张车票,去了哈尔滨,想躲一阵子。刘派打她的手机,她不接。发短信,她不敢看。后来她的朋友告诉她,据说公安局可以通过手机信号来锁定她的位置,即便是在关机的状态。如果刘澎让公安局的内线帮忙,那她的行踪可就暴露了。刘澎肯定派杀手来灭口。小松花只好把手机放一商场女厕里,离开哈尔滨,直奔沈阳。
她在沈阳查看自己的邮箱时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养父老潘转发的郗市长的信,要她赶快联系他。她就用公用电话打给郗盛品,郗盛品问她为什么不辞而别,北京那面有教授正要求助于她呢。她就抱着电话大放委屈地哭了十几分钟,弄得旁边的大妈都过来安慰她:“姑娘,长得这么俊别那么死心眼儿,有话好好说呗,说不下去,就好心分手呗。”
郗市长知道了之后,告诉她赶快到北京来找我们,他一定把这黑幕调查清楚,让她早点回到吉阳。
“可是没想到……我不该跟他说这些,”小松花又抽泣道,“我的命实在太硬了,克死娘克死爹,连市长都被我克……”
“唉,得了,别把自己说得跟克拉钻似的。你要是真硬,再接再厉,把刘澎、刘派也给克了吧。”师姐说。
师姐打算把小松花引见给熊士高和渂宁。
我问她,这就over了吗?
那还能怎样呢?小松花现在的下场多少有点咎由自取。
可是就算抛开小松花一人不说,刘澎也的确在为害一方啊。我说。
“为害一方又怎样,小布什还为害一方呢。你把自己看成谁了?再说和施法炎那个鲁宁文化城周边高档小区的规划正是要紧的时候,我得去济南一趟了。可能赶不上老郗的追悼会了。唉,目送不如梦送。”师姐说。
“不会吧,怎么着也得对老郗的家人说句节哀顺变啥的吧。”我说。
师姐不是这样的啊,难道她现在真的是越来越“商女”了吗?
“你师姐我是把人生想得很明白的。老郗作过一首打油诗:伊人刚咽气,他人亦已歌。最悲何必泪,你们好好活。现正好用上。你要想表达进一步的哀思,也不必非要披麻戴孝,在你毕业论文扉页上来一句‘献给世上最好的官人吉阳市人民政府郗盛品市长’。你要实在还觉得悲愤难抑,就去未名湖边上朗诵《记念刘和珍君》吧。”
师姐飞济南去了。
我左思右想,觉得师姐这么做很反常啊。她和郗盛品的友谊非同一般,绝不可能这么道家做派,而且既然去谈大生意,她丝毫没有踌躇满志的样子。
我立刻打电话问她住哪家宾馆,她随口编了一个名字“柳岚酒店”。我卖个破绽,问她是不是在趵突公园旁边那个,我在网上查到了。她愣了一下说是。
我就知道她是在撒谎了,济南趵突公园旁边哪里有什么柳岚酒店呢。毫无疑问,她是声东击西,肯定去了吉阳。真是奇怪,去吉阳干吗瞒着我呢。
我第二天就买了去吉阳的车票。当我用吉阳的公共电话拨通她手机以后,她大骂道:“好你丫喂不熟的,天天琢磨着做跟屁虫。我好不容易一个人到吉阳想会个老情人,你就追来了。快给我滚吧!我明告诉你,你找不着我。要是真在街上碰着你,看我不把你倒挂着当门帘。”
“别瞒我了。我知道你为啥来。刘澎不是一只能轻易捏死的蟑螂。”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她叹了口气,告诉我等在那里,会有车来接我。
没想到的是车把我送到了郊外的一个小洋楼,主人竟然是吴法天。
是吴法天先联系到师姐。他几年来和刘氏兄弟争夺花鹿山跳虎温泉的地块,郗盛品让他和师姐以及施法炎谈过在此投资建立东北亚会议中心的计划。这个远比刘派那个只依靠省内官员公款消费的腐败经济更有前途。刘氏兄弟的高兴大舞台在花鹿山的租期已满,刘澎已经黔驴技穷仍然无法说服郗盛品在续租合同上签字,看来刘氏兄弟将不可避免地要失去跳虎温泉的高兴大舞台这棵摇钱树。
除非……
“除非郗盛品死了。”我说。
“或许本来他也还很犹豫,不过因为郗市长又坚持调查含衮不明死亡的事情,刘澎心里已经恼羞成怒了。此前我对郗市长说过好几次,要小心刘澎,他总是一笑了之,说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知道,他心里并不相信刘澎有那么心狠手辣。但我相信。”吴法天说。
“这是一起谋杀。”师姐说。从来没有看见她这么咬牙切齿的样子。
吴法天为了和刘氏兄弟斗争,也做了长远而充分的准备。去年调来的刑侦科长沈赫就是他的人。沈科长也和我们坐在一起,给我们分析案情。
他放在桌子上几张照片,我本来不想让师姐看到,她一把把我的手按住,然后一张张把照片摊开。
郗市长坐在副驾的位置上,被强烈变形的车门夹在车里,破碎的胸廓撑开皮肤,内脏也溅出前面的风挡。惨不忍睹。而当时给他开车的刘澎竟然毫发无损。
刘澎解释说,他当时停在那里,自己到街边小便,结果另一侧飞出一辆车……
整件事情,奇异的地方之一是刘澎没有带那个形影不离的保镖郑石环,尤其是深夜,刘澎从来不会不带这个贴身保镖的。
其次,通过摄像头观察,发现当时那个街口的红灯刚刚变绿,忽然又变红了,似乎是一直等着刘澎这辆车开过来,就让他们停在这里。
其三,刘澎说当时在松树后面小便,结果沈科长在一棵松树后面找到了刘澎的脚印痕迹、烟头,却没有发现土壤里有尿液残留。
我暗自惊讶这位年轻的沈科长还真有点专业精神,通过他的分析,一幅狠毒残忍的谋杀画面渐渐清晰了:刘澎故意找了个和郗盛品单独相处的机会,他拉着市长在一个路口“碰上了”人为制造的红灯,然后他借口说去小便下了车,一辆埋伏多时的卡车从街角冲了过来,几乎从车上碾了过去……刘澎则远远躲开,冷冷地看着。
沈赫为了躲避刘澎的耳目,把警力虚张声势地散开去追查肇事逃逸司机,但他和几个心腹去调查那种可以人为改变红绿灯的红外线发射装置。
沈科长说由于这种装置叫Opticon,国内比较少见,而且都是从国外进来的,通过全国公安系统的资料库很快锁定了几个目标,其中一个购买者就在长春,嫌疑最大,沈科长已经派干警去调查了。
现在我们能做点什么呢?我问师姐。
师姐转了转眼珠:“你不是要去和老郗家人说节哀顺变吗?老郗的爱人和孩子要回四川老家,你代表我至少送到北京吧,老郗的儿子一直想去昌平的航空博物馆,你辛苦辛苦带他去看看吧。”
“那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有点不放心呢!”
“得了吧。谁不放心谁啊。再说,施法炎明天就到,还带着一堆人呢。”
“我说呢。有大人物给你做后勤。”我有点泛酸。
“人家是来拍公审大会的,你小鼻子小眼儿的。那你不舍得走,你留下,我去送老郗的家人。”
我没辙了,还是物尽其用吧,我服从。
老郗的爱人比他小七八岁。儿子刚四岁,白净圆润得像宋朝的瓷娃娃,和他妈妈很像。
在飞机上,郗亮一会儿靠在他妈妈怀里,一会儿靠在我怀里。他似乎还不是特别明白丧父的巨大不幸,他把一本《哈利·波特》放在我手里,缠着我让我给他讲里面的故事。我说,这故事是给大孩子看的,小孩子看不懂。他说,爸爸给他买的,一直要讲给他听,现在我来给他讲。我只好把书合上,按照我看的电影给他讲,这孩子果然天资聪颖,至少似乎没把几个外国孩子的名字记混。我偷眼看老郗的妻子,她围着一条海蓝色的羊毛披肩,歪在那里睡着了。那美丽的面庞显得疲惫而无奈,双眉在浅睡中还蹙着。
到了北京住下后,老郗的爱人要去云居寺,她说那里曾经存放过佛祖舍利,许愿会比较灵。为了节省时间,我没有陪她去,我想这种悲伤她需要有时间一个人面对才好宣泄。我带着郗亮去航空博物馆。在纪念品店,我说要给他买一个歼-8的飞机模型,他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抓着我的手,嘴里不住地呢喃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啊?
可是我跟妈妈保证过,不要你买礼物。
那我们就欺骗妈妈一次,把模型偷偷放到行李箱里,等到了姥姥家拿出来,你就说你也不知道,是叔叔偷偷放的。
嗯……好的,可是……骗人是不好的。爸爸告诉我最坏的孩子是撒谎的孩子,说一次谎,鼻子会长这么多。他用小手比量着。
我说,那这样好了,妈妈不问你,你就不说;问你,就告诉妈妈真话。不过我可以跟你妈妈说一次谎,如果她问我的话。
他觉得暂时摆脱了自己的两难困境,高兴地把模型抱在怀里。忽然他问我,你为什么要撒谎呢?你不怕鼻子长吗?
我说,因为叔叔很喜欢你才撒谎。
很喜欢一个人就可以撒谎吗?
也不是经常,偶尔一次可以原谅。我说。
忽然间,我意识到了什么东西。
师姐这次留在那里难道真的是要和施法炎一起等着拍公审大会?
我不想则已,一想不禁在北京的烈日下出了一脑门子白毛汗。
这么个无厘头的说法我当时怎么就信了呢,她这几天留在那里到底做什么,吴法天要她过去到底商量些什么?难道只是通报沈科长那天了解到的案情?
会不会又是向我撒谎呢?“很喜欢一个人就可以撒谎吗?”郗亮无意间天真地提醒了我。
我马上拨师姐的电话,果然关机了。
我有点如坐针毡,恨不能马上就飞到吉阳去。
幸好,老郗的妻儿在北京呆了三天就走了。直到临走,这位沉默恍惚的妈妈都没有问她儿子有没有给我添麻烦。郗亮得逞似的对我小声说,妈妈还没有发现呢。
我送走了母子俩,立刻买了张去长春的机票。
打了车来到师姐住的酒店,天已经黑了,司机说这离市中心这么远,回去肯定空跑了,非要我再加十块钱。
生意真是惨淡,走廊里静悄悄的。风从窗外吹来,将薄窗纱撩起来,看起来有些瘆人。我打开房间的门,套间外面黑咕隆咚的,里间亮着灯。我正要走进去,忽然一双大手从后面过来把一小块毛巾按在我嘴上。顷刻间我就晕过去了。
原来那天晚上,吴法天、沈赫和师姐设计好了一个陷阱。
沈赫经过一番努力,搜集到了指证刘澎的有力证据,但他料到了局长和市政府里的很多人都和刘澎是一根线上的,绝不会轻易签发逮捕证。
这时只能靠施法炎出马了,他把法国电视台将要播出吉阳市长谋杀案的消息一放出去,吉阳市立刻就惶恐了。由市里到省里,一连串的权力链都惶恐了,这就好像一棵风中的树,树根摇一寸,树梢就得摇一米,站得越高,就越会感到坠落的压力,于是一个命令从上到下,顷刻间就传递到市里,要求市政府必须立刻严肃对待这一案件。
这消息也迅速就发到刘澎的手机上了。
而这意味着刘澎必定会孤注一掷,一不做二不休,师姐和施法炎就危险了。
而机会也就出现在这危险的时候,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发挥陷阱的效力,当然要有人做诱饵。
沈赫故意把师姐和施法炎下榻的地址告诉了局长。酒店天台上的夜视摄影机很快就拍到了节目。晚上八点,刘澎亲自督阵把车停在旅店后面,郑石环带着两个亡命之徒,就奔着师姐住的房间来了。待郑石环一潜进师姐的房间,身后两个腰里别着炸药的手下就被沈赫安排在两面房间里的干警用电枪放倒了。而郑石环还没等掏出他那把手枪就被氯仿给熏晕了。
刘澎同时也被在外围控制的沈赫给包围了。
据后来施法炎说,刘澎冷冷地看着沈赫说:“你现在放了我还来得及。”他这话曾经吓退了多少人,但吴法天和沈赫也都无路可退,吴法天掏出一颗血迹和锈迹斑斑的子弹对刘澎说:“谁放了你都来不及了,从你射出这颗子弹开始,你的命运就无可挽回了。”
事后师姐跟我讲这些的时候,我还没有消气。
“为什么要支开我?如果危险,那我应该留下来。如果不危险,那我留下来也无妨啊。”我说。
“你还说呢,你傻不愣登地跑回来,差点坏了我们的计划。再说郗盛品是我的朋友。”师姐温柔地看着我,把“我”字念得很重。
“所以你宁肯一个人冒这个险?”
“虽然是冒点风险,但为了朋友,这是义不容辞的。”她说。
“可是让我帮你分担不好吗?你还是不相信我……”
她忽然抱住我,在我的肩膀上说:“不是不相信,是舍不得,我怕一个闪失……”
吉阳市长谋杀案当年非常轰动,刘澎一年后在辽河边的一块草甸子上被枪决。
死者的血都是一样的怵目,但像郗盛品那样的人杰死一个不知多少年才能出来第二个,而像刘澎这样的人渣,似乎总是死一个,马上有一个连的人在争着接班。事实也是如此,吉阳市黑社会剩下的小帮派继续倾轧,刘派不久就在搬到新址的幸福公社宾馆门口挨了一刀,骑摩托的杀手扬长而去,刘派的脑袋骨碌碌追了几十米才掉进臭水沟。
不过在肃清刘澎行动中,沈赫也因为机智的侦破工作被调到省公安厅做了副厅长。这也是中国特色,在本职工作上一出色了就要离开本行了。所谓行行出状元。三百六十行是各不相同的,但状元的待遇差不多,涨工资、分房子、升职、提干,或被选为人大代表,就如同脱离火坑,或隐忍多年终于被扶正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