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若安慰她世间真有轮回吧,徒然增加她对人家孩子的渴望;若告诉她世间没有轮回,岂不让她心里熹微的火光彻底熄灭?这虚幻的安慰即便只是放在烟雾织成的篮子里,一天不飘散也好。
夜里,我和李玄在天台上,各披着一条毡毯,坐在一大堆晒干的藏红花上。
天上的星星繁密得让我惊讶。银河是如此的清晰明亮。
“真是辛苦你了,在这么一个深山老林里照顾小鱼。”我说。
“你是熊士高吗?有资格说这些话向我表示感谢。”
“你还拿熊士高做说辞,我要真是那可就好了。”
“你要是,那可就糟了。”
“为什么?”
“换了是谁,都是一定要出走的。”
“什么话?”
“还记得《俄狄浦斯》吧?俄狄浦斯知道了和自己同床的女人是他亲妈,你说他除了出走还能怎样?”
“那是乱伦,跟小鱼和熊士高有什么关系?”我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儿,李玄的话历来都不会没有由头的。
“你见过小鱼的母亲吗?”李玄问。
“没见过。她不是在上海吗?小鱼说她妈妈讨厌北京,所以从来不肯来看她。”
“她不是讨厌北京,她是讨厌在北京的那个旧情人。那个人恰好又在京华大学,恰好就在中文系,恰好依旧那么风流倜傥,恰好她的女儿也对她的旧情人生发了同样的爱慕,恰好……”
“行了——你瞎猜什么啊?”
“对啊,我只是猜测而已,但这猜测听起来合情合理。那天小鱼的妈妈来北京和女儿以及未来的女婿见面。她把小鱼支开之后就跟大熊暗示小鱼是他的女儿。够毒的吧?但我相信阿甘的判断,这更有可能是小鱼的妈妈对大熊的恫吓,就是为了报复老早前的始乱终弃而已。”
“当时阿甘也在场?”
“是啊,所以阿甘才判断小鱼的妈妈其实是恫吓,如果小鱼真是熊士高的亲生女儿,她怎么会让阿甘在一边旁听呢。没准儿她自己就先疯了,就是疯了她也不敢说出来。”
“这个未免玩得太大了。”我无法想见熊士高听到“真相”之后的反应,或许死的心都有了。难道她连自己的女儿都来这么狠的,“天哪。小鱼怎么受到了这个……”
“这就是恨到极点了,男人会去杀人,而女人会逼得你自杀。”
“那看来,熊士高即便能找到,也不应该找了。他俩从此就像物质和反物质一样,一遇到就会湮灭。”我本来还对帮助小鱼存有希望,以为只要找到熊士高就行了,可是没承想,这个难题是无解的。“小鱼的妈妈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世间总有身不由己的爱和恨。这事能怪谁?”
这真是货真价实的悲剧。没有人犯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却产生这么个不可饶恕的结果。
她这么做对于熊士高可真是致命的一击,他怀疑都不敢怀疑,逃避也无处逃避,就好像被摁在一张精神电椅上,从此再也别想下来了。
“小鱼怎么跑到成都来了?”我忽然想起来。
“她说她和大熊约好了去九寨沟拍婚纱照,所以她相信大熊一定在那里呢。”
“——大内他们呢?”
“他们毕竟是现实中人。”
想来也是。
“那你为什么一直陪在她身边。你就不是现实中人了?”
“我正等着可以放手的时候呢。我知道你会来的。”
“是啊。你该回去了。”
他淡然说:“我是该回去了,不过不是回北京,我去峨眉山见南宫仁。”
“你,莫非真要出家?”
“都云爱者痴,谁解其中味。我有点看透了。”
我看着李玄侧面精巧美丽的轮廓,在星光下有一层银色的边,还真有点佛相了。
小鱼似乎清醒过来了。
“你应该在夏威夷的。”她说。
“你好了之后我会回去的。”我说。
“我要找一辈子。你哪陪得起?”
“不能太偏执。”
“我没偏执。你或许不相信,我想过没有他的活法。可是最后发现还不如这样一天一天找下去有意思。”
“可是这样生活太痛苦了。”
“那胡蝶忽然不见了,你会不会去找她?”
我忽然一惊,脱口而出:“当然会。”
“我给你一个期限,期限一到,你就不许找了。你办得到吗?”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似乎从极度孱弱和绝望中获得了一种力量。
我心酸地嗫嚅道:“办不到。”
“那——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你回去吧。”
我坐在她对面的木墩子上,低下头,用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和脸。眼泪从手指缝里流出来。就像水渗出岩石。那远没有溪水澎湃,它没有声音,一滴滴,却都是被溶解了的岩石的心。
我拎着一只鸡和一把青菜,在集市上穿行。
前后的人都很多,都很拥挤,是朝哪个方向走更容易走出去?我的身体和心同样进退维谷。
忽然间手里的鸡拼命挣扎起来。一头山羊挣脱了主人的手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几条狗爬到集市摊床低矮的棚上朝着天狂吠。这时人们发现有一道紫红的阴晕横跨大半个天空,隐现于凌乱的云朵中。接着,我看见旁边盛满簸箕的栗子、榛子、核桃突然从摊床上蹦起来,棚上晒着的木耳和药材如同雨水从两侧倾泻下来,经轮抖动着,混乱地自己旋转起来,人们在我眼前忽然如同便携式DV拍摄的画面,歪歪斜斜起来,我看见近在咫尺对面的人和我站的地面不一样高,他在上升,如同在浪峰上,而我在下降,如同坠入浪谷,惊惶间左右顾盼时,发现本来狭窄的集市忽然间变得那么开阔,两边的摊床好像天上飘移的云彩向不同的方向挪去,挂满彩幡的经杆和电线杆朝四面八方倒下,水磨坊轰的一声崩塌在河流里,棕红色的藏寨屋顶哗啦一声塌落在人们脚下,好像一件硕大的藏袍忽然间没有了里面的汉子,一下堆委到地上。
我被人撞倒在满地菜叶和鸡毛的街市上。仰望着荡漾的天空、房屋、雪山、树木、鸡飞狗跳和人喊马嘶,觉得整个世界都好像薄薄一层转瞬即逝的涟漪。
这是我第一次碰到地震。却是这么狂野的地震。
我在大地时不时的痉挛中,跌跌撞撞地跑向那家藏医院。
我在面目全非的街巷间寻找着,发现废墟与废墟之间是那么难以辨认。
蓦然间在无数惊惶哭泣的面孔和身影尽头,发现一个纤弱的身形坐在废墟上。
不是她是谁。
我高兴得几乎要摔倒,却一瞬间发现声音已经嘶哑了。
她正一块一块把瓦砾拿起来,并扔得尽可能远。我看见她十个指头的血随着每次扔出去的石头在空中凝成一串珠子。
“你干什么?赶快跟我到平地上去。”
“有人埋在下边。”她说。
“那也没有办法。地震还没停。我们得保证自己的安全。”我说。
“不。我那时在楼下的院子里,听见我房间隔壁的孩子在哭,哭的声音很响。然后房子就趴下了,三层变成一层了。可是我能听见那小孩还在哭。就在下面。”
“别傻了。一定是你太想救那孩子就产生幻听了。”我想她刚刚流产,一定有些恍惚。
“你觉得我疯了?”
我急忙摇摇头,但心里真是有些这么想的。我拉着她,她不走。我用力,她就拽着露出瓦砾的一根木头。我急了,干脆把她抱了起来。她啪的一声,劈了我一个极其清脆的耳光。我惊呆了。她似乎也把自己吓到了。她摸了摸我的脸,手指上和着眼泪和血。
“求求你,我真的听见了。”
我把她放下来。不论真还是假,唯一能让她停止歇斯底里的方法就是去挖掘那个不可能活着的婴儿。我让她坐在那里,自己一块一块把碎块搬开。
“看,那是我屋门前挂着的牦牛骨风铃。”小鱼指着瓦砾间的一串破碎不堪的东西惊叫道。
“那孩子就在附近。”她高兴地爬过来。
我心里痛苦极了,知道挖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孩子简直能让她哭个半死。可是就在一瞬间,我忽然听见一丝凄厉的哭声。
“你听你听,就在下边。”小鱼把耳朵贴在瓦砾上。
我也吓了一跳。
这可能吗?
成千上万斤的砖瓦石块木头压在上面,一个刚生下来没三天的婴儿竟然能活着。我保持着一点冷静,知道越是接近对这个婴儿来说就越危险,只要由于我俩的随意翻动而掉下来一块石头,即便就像饼干那么大一块,也可能要了这个小家伙的命。我叮嘱她不要动,我去找更多的人来帮忙。
我在满目疮痍的街上找那些没有受伤的人。幸运得很,正找到一个包工头。他带着十来个工人一路如飞奔到那堆废墟前。
我们惊讶地看到,在废墟之上,小鱼满手血污地抱着一个洁白如莲子的婴儿。
她苍白的脸上露出往昔的笑容。她怀抱里的婴儿停止了哭泣。就在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好像久虐的风暴已然平静,灾难已然停止。
我们顺着被夷为平地的村寨继续向山谷里跋涉。因为听说那里住着一家藏民养了几头山羊,每天都有新鲜的羊奶。那粉嘟嘟的孩子,小鱼已经给了他一个名字:朵朵。但愿这孩子就是沉到天际下的那朵云彩,躲过风躲过雨,躲过一切劫难和不幸。朵朵的啼哭让孱弱的小鱼似乎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湿滑泥泞的山路上,他俩四目相对的时间远比看路的时间多得多。我牵着她的衣襟生怕她顺着斜坡滑下去。住在山谷深处的泽真吉勇夫妇损失似乎不大,除了帐篷之外,家园里的一切都没有盖子。他的老婆徐婶却是个地道的汉人。
“刚生了孩子,一时半会儿没有奶也是正常的。回头让吉勇给你捉几只石鸡,很灵的。”徐婶说。
我刚想说,这孩子是我们救出来的,不是小鱼生的。
但小鱼却慢悠悠地摇着朵朵说:“是啊,吃了石鸡,你就能吃妈妈的了。”
看着她那副陶醉痴迷的样子,大概已经真的把这孩子视若己出了。
过了几天,吉勇从山下来说,已经有直升机来了,我们可以直接坐飞机去成都。
我们临走时带了一大瓶羊奶,对吉勇夫妇千恩万谢。
再次回到那已经成了废墟的镇子,比几天前离开时还惨痛。活着的人当初只是惊吓,现在惊吓之后,稍一寻思就恐怖万状。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电,没有住房,没有通讯,救援不知何时能来,准时而来的是冰凉的山雨、病痛和家人不在的噩耗,还有那些手脚残损、血肉模糊的伤号,垂死的人在滴滴漏漏的草棚下嘤咛呻吟,邻近的草棚里的人或许已经停止了呻吟和呼吸,两三具冰凉的身体遮着一片席子或一绺茅草……
上飞机的时候,我在下边朝着小鱼和朵朵挥了挥手,忽然,小鱼似乎明白了,她一把抓着我的袖子,大叫道:“你要跟我们一起!”
我使劲掰开她细细的手指,但令我惊讶的是,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好像她那柔弱的骨头忽然变成了细钢丝。旁边黧黑脸膛的军人干脆一把把我抱上了飞机。还没等我回头,飞机门已经哐的一声扣上。很快冷雨迷蒙了窗外的一切,几个盘旋,绝望的哭声终于被甩在我们脚下。
直升机并不平稳。里面是重伤的人和小孩。重伤的人已经失去了呻吟的力气,小孩子被恐惧塞住了喉咙,噤若寒蝉。只有小鱼和咿咿呀呀的朵朵有说有笑。
“你看,他现在看我的眼睛,就像油菜花对着太阳。”她说。
“我们一到成都就回北京吧?”我说。
“好的。一回北京你就回夏威夷。”
“我……?不知道还回得去吗?”我沉吟着,不敢去想几天前自己回来的决定是不是太冷酷。可是如果我不回来,现在小鱼能花朵般坐在我对面吗?
“我相信,她再见到我们一定会高兴。”
“我不信,不用想都知道,她这次绝不会原谅我了。”我麻木地靠在舱壁上,飞机在向辽阔而安全的成都平原下降,而失望阴沉的汁液却从我脚底上升,漫过我的头顶。小鱼轻轻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至少——你还有我和朵朵”。
可是没想到,双流机场因为地震已经暂时关闭了。
我和小鱼只好被送到林业学院的临时难民营。里面很多和尚在做志愿救助人员。
下了一天的雨傍晚的时候终于停了。但云层依然厚重而压抑。
我一定要出去找个电话,不论是师姐山崩地裂般的愤怒,还是槁木死灰般的冷淡,我都要听到她的声音。我看见帐篷门口一个背对着我们的黄衣和尚刚刚挂了电话,一回头,竟然是南宫仁。剃净了头发的南宫仁如同剥去了最后一层朦胧云影的光风霁月。他笑了笑,朝不远处指了一指:“他正找你呢?”
顺着南宫仁的指头,看见李玄穿着白大褂正给一个半脸血污的小男孩包扎头部呢。
我走过去,和他紧紧抱在一起,直到湿透相互的肩头。
“你的头发一根没少,是带发修行吗?”我含着眼泪笑着问。
“我是尘缘未尽,还必须走完今世要走的路,”他说,“对了,我没想到你是逃婚跑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逃婚?”
“从旺布回来之后我去找南宫仁,在那儿碰见你师姐。地震后我们三个就一起赶来了。你可真行啊,你不是到现在还玩大劈腿吧,柔韧性太好了,橡皮人吗?”
“劈腿?此心可诛!她在哪里?”我不禁四处张望。
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现在手机信号还没恢复,你去这里找她吧。她在蓉城医院做义护,还随身带来几大行李箱药品。成天盼望着能在伤员堆里发现你呢。”
我忽然感到从胸口到鼻子一股热流就要喷出来,急忙转过身去。
“你一个人静静吧,我去看看小鱼。”
我一人站在那里不知道翻腾了多久,直到李玄出来告诉我一个雷人的决定。
他说,他要和小鱼结婚。
为什么?你们并不相爱。
我们都不大可能爱上别人了,但似乎机缘到了,我们都需要帮助,一生的帮助。她好像同意了。
这决定太突然了。我喃喃道。
李玄看着满操场被疼痛碾压着的呻吟或无力呻吟的人。“突然?有地震突然吗?快去找你师姐吧,再不结婚就晚了。”
按照字条上的地址,我找到了蓉城医院楼后面的宿舍楼。
夜色里,今晚成都是那么黑。
在黑暗里,我撩起泥污斑驳的衣角拭去眼泪。
不知道这泪水是不是懊悔对她的伤害,但在今夜我从未如此坚信过,是爱让一切都对了。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楼道里东倒西歪在沉睡中抽搐的人们,来到纸条上写的那个房间。屋门开着,一个下铺的蚊帐里传出恬静的歌谣声,微弱的手电光里几个小孩子的身影依偎在一个熟悉的身影周围,又听见那温暖的让我心碎的声音:“你们怎么越听越精神啊,天马上就亮了我可拦不住,再不睡觉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