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见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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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找寻母亲的温度 (1)

我在火车上看到他们的时候,很想知道,再过上二十年,他们站立在一起,面露失去女人的孤单,时光缓缓将他们检阅,会不会有比他们更甚的忧伤?

他们是一家三口,还没有多少沧桑之感的父亲,有着年轻青涩面容的儿子,尚在襁褓中吸奶的4个月的孙子。我刚刚踏入11号卧铺车厢的时候,便注意到了他们。准确地说,是婴儿放肆的啼哭声将我的视线吸引了去,然后便是两个大男人在手忙脚乱地又哄又劝,笨拙中透着一股子被人窥去了疤痕的无助与感伤。

我提着大大的行李箱,小心翼翼地对站在两个床位间的他们说声抱歉,父亲专心地拍着孙子的身体,又哼着没有唱词的曲子,并没有留意到我已经站在他的后面等待片刻。倒是做儿子的一转身,看到我,即刻有失了礼节的歉疚,忙忙地让父亲闪身让一下,又冲我抱歉地点一下头,帮我将行李放到床底下去。

那是一列从温州开往北方以北的长途列车,他们从上海过来,在我之前,早已坐了七八个小时的车程。推算起来,他们大约是凌晨一点钟从上海的乡下早早赶赴了车站,并在湿冷的夜色下,如一株寂寞的野草,或者树木,站在彼此没有话说的人群之中,等待火车开过来,并像我一样焦虑地祈祷可以补到一张卧铺车票。而那个从没有乘坐火车出过远门的小孙子,则在昏睡中噘着小嘴,又时不时地做出吸吮什么的动作,似乎,在怀念母亲怀中曾有过的喝奶的短暂甜蜜。

早起赶车的我,上眼皮还依依不舍地时时往下眼皮上靠拢,我很快地爬上中铺去,想要睡一个回笼觉。可每次要进入梦乡的时候,都被婴儿无所顾忌的哭声给吵醒。这样三番五次地折腾之后,我终于对能够做一个小梦不再抱有希望。我有些烦乱地坐起来,朝那个抱着婴儿的儿子看了一眼。恰好他也抬了头,与我的视线相撞。他脸上即刻又现出那种属于小城镇的谦卑与内疚,并向我致歉:实在对不起,小孩子总哭,打搅你休息了。

我看着他怀中明显有些营养不良的孩子,不依不饶地哭着,心便有了微微的软,问他,你们这是去哪个地方?儿子温柔地晃动着怀中的婴儿,抿嘴笑道,山西。停了片刻,又补充道,去找孩子的妈妈。

我轻轻哦一声,试探问道,她在山西工作么?儿子低头看着哭声小下去似乎要睡的婴儿,摇头,说,是她老家。我从他的眼睛里,窥到他有片刻的黯然,便大体猜测出,或许他与孩子的母亲吵了架,或者与他一样年轻的母亲并没有做好抚育孩子的准备,害了怕,逃回千里之外的家中,再或,从一开始,就不满意这个看上去没有前途也不怎么会有“钱途”的丈夫,她与他,不过是在打工时萍水相逢,在某个特殊的时刻擦出了点滴的火花,并稀里糊涂地生下了这个孩子。但这样旅途中的情感,脆弱得如同一根落在水中的稻草,不过是一圈微小的波纹,便将它席卷了去。所以她很快地丢弃了他,连尚在吃奶的孩子都不留恋,便漠然地回了家。

这样距离真实的故事不会差距太远的猜想,让我对这两个坐30个小时的火车,试图挽回女人的男人,生出了同情。尤其,是这个贪恋一对柔软乳房的婴儿。我柔声问父亲,这孩子第一次外出吧?不想父亲却是即刻回答,好几次了呢,以前他爸爸经常带他去浦西的,不过都是坐汽车,火车还是第一次坐,所以他有些不习惯,这一路上总是哭闹不止,连在睡梦里都会偶尔哼哼几声呢。

我突然地有些难过,为这个才出生4个月便常常寻不到妈妈的孩子。他并不知道大人间的恩怨,只是想要寻找一个比奶嘴更温润的乳房,或者一双爱意绵绵的眼睛。而当他躺在父亲粗糙的怀里,在汽车或者轮船的颠簸中,被当作一个砝码,去恳求一个女人的时候,他生命的底色上,便现出人生的苍凉与伤悲。

我只是一个路过他们尴尬生活的路人,不能给予他们任何的帮助,反而会因为八卦的打探,而伤了他们敏感的心。我所能做的,只是陪他们坐着,看他们为了一个孩子,笨手笨脚地冲着奶粉,挤着甜橙,做着鬼脸,哼着曲子……

火车抵达山西大同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但并没有人接站,他们还将抱着唯一可以换回母亲心的婴儿,辗转坐3个多小时的汽车,抵达他们希望的小镇。

我希望这长长的跋涉,能够让他们寻到一丛微弱燃烧的火苗。也只是希望。

弟弟第一次到北京读大学的时候,与我是同样的年龄。在父母的眼里,17岁,只不过是个孩子,而且,又是没出过县城连火车也没有见过的农村少年。母亲便打电话给我,说要不你回来接他吧,实在是不放心,这么大的北京,走丢了怎么办?我想起这么多年来,一个人走过的路,很坚决地便拒绝掉了。我说有什么不放心的,一个男孩子,连路都不会走,考上大学有什么用?!

弟弟对我的无情,很是不悦,但父母目不识丁,也只能倚靠自己。我能想象出他从小县城到市里坐火车,而后在陌生的火车站连票都不知道去哪儿买的种种艰难,但我只淡淡告诉他一句“鼻子下有嘴”,便挂掉了电话。是晚上12点的火车,怕天黑有人抢包,母亲提前五个小时便把他撵去了车站。他一个人提着大包小包,在火车站候车室里坐到外面的灯火都暗了,终于还是忍不住给我打了电话。我听着那边的弟弟几乎是以哭诉的语气提起周围几个老绕着他打转的小混混,便劈头问道:车站民警是干什么的?!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睡觉,明天车站见吧。弟弟也高声丢给我一句:车站也不用你接,用不着求你!我说,好,正巧我也有事,那我们大学见。我举着电话,听见那边嘈杂的声音里,弟弟低声的哭泣,有一刹那的心疼,但想起几年前那个到处碰壁又到处寻路的自己,还是忍住了,轻轻将电话挂掉。

弟弟是个不善言语又略略羞涩的男孩,普通话又说得那么地蹩脚,瞥一下眉眼,便知道是乡村里走出的少年;亦应该像我当初那样,不知道使用敬词,问路都被人烦吧。他一个人在火车上,不知道厕所,水都不敢喝。又是个不舍得花钱的孩子,八个小时的车程,他只啃了两袋方便面。下车后不知道怎么走,被人流裹挟着,竟是连出站口都找不到。总算是出来后,一路上挤公交,没听到站名,坐过了站,又返回去。等到在大学门口看见我笑脸迎上来,他的泪一下子流出来。看着这个瘦弱青涩的少年,嘴唇干裂,头发蓬松,满脸的汗水,额头上不知哪儿划破的一道轻微的伤痕,我终于放下心来,抬手给他温暖的一掌,说,祝贺你,终于可以一个人闯到北京来。

临走的时候,只给他留了两个月的生活费。我看他站在一大堆衣着光鲜的学生群里,因为素朴而显得那么地落寞和孤单,多么像刚入大学时的我,因为卑微,进而自卑。我笑笑,说,北京是残酷的,也是宽容的,只要你用心且努力,你也会像姐姐那样,自己养活自己。我知道年少的弟弟,对于这句话,不会有太多的理解,他只是难过,为什么那么爱他的姐姐,在北京待了只是几年,便变得如此地不近人情?他之所以千里迢迢地考到北京来,原本是希望像父母设想的那样,从我这里获取物质和精神的多方支持,却没想,连生活费,做姐姐的,都要自己来挣。

一个月后,弟弟打过电话来,求我给他找份兼职。我说,你的同学也都有姐姐可以找吗?他是个敏感的男孩,没再说什么,便啪地挂断了。顷刻,母亲的长途便打过来。她几乎是愤怒,说,你不给他钱也就算了,连份工作也不帮着找,他一个人在北京,又那么小,不依靠你还能依靠谁?!我不知道怎么给母亲解释,才能让她相信,我所吃过的苦,他也应该能吃,因为我们都是乡村里走出的孩子,如果不自己闯出一条路来,贫困只会把所有的希望都熄灭掉,而且留下无穷的恐惧给飘荡在城市里的我们。碰壁,总会是有,但也恰恰因为碰壁,才让我们笨拙的外壳迅速地脱落,长出更坚硬的翼翅。

我最终还是答应母亲,给弟弟一定的帮助。但也只是写了封信,告诉他所有可以收集到兼职信息的方法。这些我用了四年的时间积累起来的无价的“财富”,终于让弟弟在一个星期后,找到了一份在杂志社做校对的兼职。工作不是多么地轻松,钱也算不上多,但总可以维持他的生活。我在他领了第一份工资后,去赖他饭吃。他仔细地将要用的钱算好,剩下的,只够在学校食堂里吃顿“小炒”。但我还是很高兴,不住地夸他,他低头不言语,吃了很长时间,他才像吐粒沙子似的恨恨吐出一句:同学都可怜我,这么辛苦地自己养活自己;别人都上网聊天,我还得熬夜看稿子,连给同学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钱又这么少,连你工资的零头都不到。我笑道:可怜算什么,我还曾经被人耻笑,因为丢掉50元钱,我在宿舍里哭了一天,没有人知道那是我一个月的饭费,而我,又自卑,不愿向人借,可还是抵不住饥饿,我在学校食堂里给人帮忙,没有工资,但总算有饭吃。你在现实面前,如果不厚起脸皮,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的。

那之后的日子,弟弟很少再打电话来,我知道他开始“心疼”钱,亦知道他依然在生我的气,因为有一次我打过电话去,他不在,我说那他回来告诉他,他在大学做老师的姐姐打过电话问他好,他的舍友很惊讶地说,他怎么从来没有给我们说过有个在北京工作的姐姐呢?我没有给他们解释,我知道他依然无法理解我的无情,且以这样的方式将自己原本可以引以为傲的姐姐淡忘掉。就像我在舍友们谈自己父母多么地大方时,会保持沉默且怨恨自己的出身一样。嘲弄和讽刺,自信与骄傲,都是要历经的,我愿意让它们一点点地在弟弟面前走过,这样他被贫穷折磨着的心,才会愈加地坚韧且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