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做梦。”陈馆长说,“当官的人做一切事情都围绕一个目标,把官做大。眼下换届在即,三把火如果不上,再平调一次,以他的年龄这辈子就与副厅无缘了。传说三把火可能上莆田市副市长,那么他最需要什么?一是政绩,二是稳定;不,一是稳定,二是政绩。”
四个男人你来我往,你提一个方案,我否了;我提一个方案,你否了;甚至自己提的方案,自己又否了。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是,赢利性标会的最后结局就是烂会,远在浙江的乐清县烂会;近在咫尺的连城县烂会;最近,报纸上又说本省的福安市全盘烂会。怎么有效避免烂会,地方领导也好、经济学家也好,没人能提供灵丹妙药,似乎比解决三农问题还难。
哑巴一言不发,一门心思泡茶。
“死啦死啦,哎呀,郁——闷——”
大家都被惊声尖叫吓了一跳,原来是劫波的游戏结束了。劫波“啪”地收起手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过短的上衣一缩,露出一圈刺眼的白晰皮肤。她踢踢功德箱,拍拍寿星佬高耸的脑门,皱起眉头说:
“有你们说的那么难吗?千难万难,不怕死就不难。咱们烧了这些破铜烂铁,关门不干总可以吧?”
桃汛又点一根土烟,“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会议无果而终,有一点大家是认同的,“航船”的目光要转向外地人,比如那些惠安石匠。
由于纵欲过度,鞋匠睡眠不足的脸显得慵懒倦怠,拖鞋趿拉、东张西望的鸟劲头像一只迷途的落水狗。世界上的人有两种,一种人表面风光内心痛苦,一种人表面窝囊内心快乐,花季属于前者,鞋匠就是后者了。看鞋匠一副背时相,不知情的人担心他想自杀,甚至担心他单薄的身子被狂风卷走。其实,现在的鞋匠幸福得想放声歌唱,假如会唱的话。鞋匠关心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家里的钱怎么办,二是哪一家发廊来了新人。有一首歌特别对鞋匠的胃口,在闸口巷听一个江西妹唱了几遍,也能哼个八九不离十。歌词大意是:
“世界真罗嗦,不分对和错,像我们这样的老百姓有谁在乎我?有钱当老大,没钱难过活,就算是看不惯,你又能如何?笑容太甜,泪水太咸,什么事情到了最后难免会变。烦恼太多,未来太远,何不跟我一起潇洒游戏人间。”
鞋匠五音不全,也忘了歌名,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歌词写得好,“有钱当老大,没钱难过活”多好?“烦恼太多,未来太远,何不跟我一起潇洒游戏人间”多好?鞋匠就这么哼着想着,一堆杂石烂泥打断了他的思路。
桃花街被封闭了,一群惠安石匠有的搭建脚手架,有的抬巨大的石块往上砌。一个工头模样的人一边挂手机一边走路,说“再见”时正好站在鞋匠前面。鞋匠不想弄脏真皮拖鞋,在工头转身要走的时候揪住了他。
“你们干嘛,这是?”
工头眯眼打量半天,判断不了鞋匠的身份,说话就不冷不热了。“桃花仙子啊,没听说?”
“不是说搞雕塑吗?”鞋匠纳闷了。
“五六米高怎么雕?一块一块雕好砌上去啦。”
“噢,是这样。”鞋匠背过手,翘起脚指头,“你们会雕塑桃花仙子,玩过桃花彩选吗?”
工头不吱声,拍拍袖管上的石粉,等这个身份不明的小男人说下去。“桃源,不,华东地区最古老的游戏。三十七门开一门,买一中三十,跟彩票有点像。陶氏祖祠每天开彩两次,很多外地人发了财舍不得走,都在桃源购新房、养靓妞。别小瞧桃源鸟不拉屎,要说赚钱容易,花钱有味,这天底下还数桃源。怎么样,要不要领着弟兄们跟我去甩一把,乐一乐?”
工头没有答话,而是自顾自的一颦一笑,“三十七门?怪不得要三十七个石桃花岗岩雕塑。”
有人喊话,工头应声跑去,吹响了哨子。鞋匠远远看到,两辆加长卡车和一辆吊车正在沿街吊装吃饭桌一样大的石桃雕塑,引来无数闲人驻足观望。
来文化馆兑奖的人一天比一天少,陈馆长重操旧业,回到一伙老哥儿们的怀抱,隔天差五的宰狗烹肉。此时,喝了两碗涮酒的陈馆长仰靠在藤椅上打鼾,嘴角的口水橡皮筋那样伸缩有致。花季闲得无聊,除了读报纸就是看街景,姐夫站的位置凑巧正对文化馆,他与工头的对话尽收眼底。花季一直看不起鞋匠,一张轮廓模糊、神态萎靡的小脸,皮肤失血苍白,目光狡黠游移不定,若不是自己的亲姐夫,补鞋都不配。
工头走了,鞋匠傻在原地挖鼻屎,挖出一坨,凑上拇指捻来搓去。这个动作令花季作呕,她想,这种男人即使穿金戴银、锦衣玉食也是狗改不了吃屎。花季转过身,抓起还剩半杯水的一次性纸杯,准备砸向该死的鞋匠,让他领教领教什么叫“独善其身”。
“花季。花季。”
听到喊声,花季的身体僵在投掷姿势,转身一看,居然是师专教务处的翁处长。花季尴尬地笑了,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但没有让鞋匠领教什么叫“独善其身”,反而让自己饱尝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其实花季是不用尴尬的,翁处长近视到一种程度,眼镜的镜片不像镜片,反而像两个倒扣的玻璃瓯子,戴上眼镜看三米,摘下眼镜三厘米。这个桃源师专的活宝,树上掉叶子也怕砸破脑袋,传说他在公共澡堂穿短裤、睡在床上戴校徽、过河捧着卵子。花季在学校多次听男老师笑谈这些传说,她认为第一个传说是实际、第二个传说是幽默、第三个传说是象征,意在说明翁处长的为人是何等谨小慎微。
翁处长左手扶眼镜,右手拎一圈冬瓜,把花季全身上下盯了个遍,欣喜地说,“真是你呀花季。”
花季有点纳闷,“翁处长,冬瓜怎么拎到文化馆来啦?”
“菜场转三圈,买个冬瓜圈。”翁处长感叹,“每天买菜,都是从菜市场中间插进去,走到底,然后向右转个弯出来,眼睛不能向左看。”
“左边站着萨达姆,还是本拉登?”
翁处长放下冬瓜圈坐好,“左边卖水产品啊,黄鱼、甲鱼、蝤蠓,都是几十块、上百块一斤,哪一样我们教书匠买得起呀?”
说到教书匠,花季奇怪了,“处长今天没戴校徽?”
这下轮到翁处长尴尬了,他摘下玻璃瓯子,撩起衣角擦拭。“不敢戴啊花季,你不懂,见到校徽,连卖鸡蛋的老太太都不跟你还价。别说我们,市政府先后三次制发过机关徽,三令五申要佩戴,结果怎样,还是没人肯戴。如今的桃源,校徽、机关徽章净招白眼,戴上这玩意,等于插草标卖身,自己说自己贫贱。”
“怪不得机关、学校、医院有那么多人挂冠而去、甩薪走人。喝水还是喝茶?”
“白开水就好了。花季啊,我们师专在编不在岗的人员太多了,干什么去啦,还不是标桃花会、买桃花彩选。有的老师每周要上二十几节,课照样排不过来。我们是高校,不是幼儿园,哪有这么排课的?学校研究来研究去,决定做个了断,不论是停薪留职,还是请假、借用,一律回校上班,不回来的以自动离职论处。”
该说的都说了,翁处长吁出一口长气,托起玻璃瓯子观察花季的反应。花季不表态,用同样的眼光盯住翁处长。翁处长的心里一下就毛了: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花季,是学校布置的任务。”
花季终于憋不住了,哗的一声暴笑出来。“你紧张什么,我早就想回去教书了。”花季平缓一下喘息,抹去眼角笑出来的点点泪花,“不过,可不是我自己要借用来文化馆的,你回忆回忆,当时是文化旅游局向师专要人的,现在呢,也应该由师专向文化旅游局要人。对不对啊翁处长?”
花季的暴笑惊醒了梦中人,陈馆长歪过头,轮一圈惺忪的睡眼,正准备重返梦乡的时候,电话铃突兀地响起。陈馆长懒洋洋地“喂”一声,随即像听到命令的士兵那样,挺直腰杆正襟危坐,嘴里“是”个不停。陈馆长捂紧话筒,对花季说:
“范书记的电话,找你的。”
三把火在电话那头说,他有个同学在北大中文系当教授,问花季要不要考北大研究生,如果有意向,同学将援手相助。又说他年底可能要去中央党校处级干部培训班学习,在北京不是可以经常见面吗?三把火还说,你也该配部手机了,实在不方便。
三把火说什么旁人是听不见的,翁处长和陈馆长只听花季说,“既然转不了行,我哪里都不去,要死也死在桃源。”“研究生有什么用?文盲更发财。”“北京有什么好,人看人累死人。”“我不要那玩意,烦。”
这哪里是跟市委书记说话的口气,当然,也不是跟长辈或者情人说话的口气,陈馆长细细品味,花季有些撒娇、有些怪异、有些不耐烦。
花季让师专向文化旅游局要人,翁处长已经十分为难了。看看市委书记都给她挂电话,再看看她对市委书记说话的不恭,翁处长早就吓破了胆,哪敢继续逗留在文化馆这个是非窝。
等花季收了线,翁处长早就没了踪影,只有那一圈冬瓜证明他确实来过。
花季不能离开桃源,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桃源要出事了,要出与自己性命悠关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