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必见到那张报纸,花季也知道三把火召她绝无好事,因为三把火是通过沈局长、沈局长通过陈馆长通知她来谈话的。有私情的男女,走组织程序约谈,就等于宣告私情了断。花季撑一把花伞,一路上,弱不禁风的花伞几次被暴雨翻转了,这就加剧了心中的忐忑。花季收起花伞甩干进了电梯,发现虽然穿了雨靴,牛仔裤还是被雨水打湿了。从一楼到书记办公室的九楼竟无一人上下,周末的寂寥感让花季产生悲剧落幕的凄凉。下了电梯,三把火的秘书迎面走来,见了花季,冷冰冰地说:
“书记等你很久了。”
会客室的门虚掩着,花季侧身进去,将花伞斜靠在沙发脚上;穿过中间空无一人的秘书办公室,花季就见到那张报纸了,正是当天的《海峡日报》。花季的目光无处回避,因为它醒目地盖在三把火的脸上,党报的严肃、新闻的冷漠代表了三把火的态度。果然是为桃花彩选的事,花季的心里发出一声呻吟。三把火躺在旋转老板椅上,一双显示领导人威严的大头皮鞋赫然摆向宽阔的办公桌,报纸轻抖几下,他的意思就抖出来了:
“解释一下。”
想赖账是赖不了的,花季想,还不如豁出去,或许能博得理解。“我认为桃源面临严峻考验,该着手治理桃花会了,首先要打击桃花彩选。”
报纸又抖动了,“这么说,你要开始治理桃花会喽?”
花季不敢坐下,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那样站着说话,“我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三把火倏地扯掉报纸,露出一张狰狞的脸,大头皮鞋突然消失,狰狞的脸便朝花季飞奔过来。
“桃花会也好,桃花彩选也好,都给桃源带来钱脉你懂不懂?钱脉是什么?钱脉就是项目。你知道什么是我的硬指标吗,除了计划生育就是招商引资。”
三把火一甩大背头,将两只大手摊在桌上,好像花季能让他抓住一点什么。“你的锦绣文章一出,上面就勒令查处;桃花彩选一封,桃花会必烂;桃花会一烂,没有个三五年桃源经济是恢复不了元气的,我的小姐。这几天省委组织部就要下来考核,你让人家来看什么,就看打家劫舍的混乱?”
花季意识到这次的祸闯大了,怯怯地说,“早晚不是要烂会吗?”
“对。”三把火握起拳头擂一擂桌面,“问题是只要再拖三两个月我就大功告成了,等换届完了,我一走,自然有人会来收拾烂摊子,对他来说就是政绩。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有几拨行情?三十多岁等着上副厅的县委书记多得是,你这一闹,不要了我的命吗?”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花季坐下来,抽泣说,“哑巴带劫波走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心想捅一捅桃花彩选,他不就回来啦。”
“人说红颜祸水,我不信,以为你是我的红颜知己,不料,还是红颜祸水。”三把火一声悲叹,眼圈都红了,“算了,我们这下扯平了,互不相欠。”
这几句话催出了花季的滂沱泪水,她失声痛哭道,“我们没有扯平,你答应我调文化馆,至今还是借用。”
三把火愣了一下,数落说,“去问你老公,他从桃花彩选赚了多少钱,我还欠你?”
“我要他的人,不要他的钱。”
梨花带雨的泪人唤起了三把火的怜悯,他抽一张纸巾走过来,“好了好了,别哭了,啊。你致命的问题,就是不肯向金钱低头。”
三把火企图给花季擦拭泪水,却被甩开了。花季号啕大哭往外跑,连花伞都忘了。三把火回过神来,抓起花伞追出去,好在电梯不是想上就能立即上的,三把火于是获得了一次机会,一次表现男人怜香惜玉的机会。
花季嘤嘤地哭着,健步冲出办公大楼,撑开花伞,碎步走到市委机关大门外。入冬以来的第一场暴雨到黄昏也没有要停的迹象,只是绵了、细了,将华灯初上的街景裹上模糊昏晕的外壳。桃花街几幢气派的大厦,雨幕中像是浮在半空的蜃楼,丧尽了往日的威风。花季站在大门外心如刀绞,一切都在模糊中变形,一切都失去了鲜明的轮廓,就是近在咫尺的保卫也都成了晕状的怪异了。
一辆摩托车冒雨迎面奔来,停在花季跟前,车子土哩叭叽的外观,骑车人身穿雨衣、见人就停的作派,都表明这是一辆载客摩的。心潮起伏的花季没有多想,坐上车说:
“去武陵村。”
骑车人没有回头露脸,只“嗯”了一声。打伞坐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花季左手死捏伞把,右手扯住伞骨,身体如此紧张,脑子也灵活不了。摩托车飘飘悠悠上了九曲桥,花季猛然意识到不对劲:
“错了错了,师傅,不是给你说去武陵村吗?”
骑车人不答话,加大油门,花季低头一瞅,后灯微光处,车轮飞溅起喷状泥浆。花季哪有胆量跳车?真是祸不单行,遇到打劫了,劫财还好,如果劫色可怎么办?这个念头蹦出来,立即占满了脑海,花季脑瓜子嗡的一下整个人都懵了。一个巨大的暗影往后呼地飞去,花伞脱手花季也浑然不觉。凭女性的直觉,花季做出的反应就是撕扯骑车人的雨衣、捶打他的后背,并声嘶力竭地高喊:
“救命啊,救命啊,有强盗啊。”
这一闹,摩托车就摇晃了,骑车人不得不减速。摩托车再慢,也不可能慢到花季敢跳车的速度,然而,她突然不闹了。熟悉感是从骑车人结实的后背开始的,花季擂了几下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抓一抓雨衣,再墩一墩后座,这不是死鬼哑巴吗?
恐惧消退了,愤恨又冉冉升起,花季扯下眼前的雨衣头套,露出后脑勺和耳轮,她揪住哑巴的耳朵大喊大叫:
“停车!你想干嘛?停车!”
一个急刹车,花季的手从湿漉漉的耳朵上脱落,陶氏祖祠到了。哑巴支好车,牵起花季的手就往售票处钻。与其说“牵”,不如说哑巴封了花季的动脉,强行拉她进售票处。哑巴将花季按在椅子上,反锁了门。花季不知道自己名存实亡的丈夫想干什么,她只知道晚上发生的事情肯定跟那篇文章有关,她更知道无论他想干什么都是她所不愿意的。售票处里伸手不见五指,花季瞎子那样扬手去探,探着了售票桌,心里踏实了一点。悲伤涌出心房,突破喉咙,导致趴在桌上的花季恸哭不止。
花季说不清心中的凄凉有多重、苦难有多深,哑巴对她有过欺骗、有过背叛,但不可否认,也有过真诚、有过浪漫,爱情并没有彻底消失。的确,无论表面多么尖酸刻薄,在一片狼籍的内心深处,还有残余的、破碎的爱。
花季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觉得心也哭碎了、泪也哭干了、身子也哭冷了,她抬起泪脸,桌上已点燃一节蜡烛头,烛光照亮了面无表情的哑巴。哑巴还是那个独特坐姿,双手并拢夹在两腿间,眼睛不再炯炯有神,而是迷茫的空洞。
花季冲着烛光说,“我的要求很简单,就是一个轻松一点的工作,一个爱我的男人,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要求,老天爷不答应我?在风景优美的世外桃源,为什么没有美好的生活?”
哑巴没有说话,因为他不是老天爷,回答不了花季的问题。
花季想掏纸巾擦脸,纸巾却湿成纸浆了。花季抻出袖管拭泪,接着说,“以前,生活那么难、那么苦,我们都过来了。现在有了钱,怎么过不下去了呢?”
哑巴不说话,关于金钱的大道理都被罗宁说光了,他没有更高明的补充。
花季的情绪逐渐正常,她脱下外套拧干,披在椅背上。“你欺人太甚了,将婚姻当儿戏,带给我常人难以想象的伤害与屈辱。你就不能过一个平常人的生活,做一点小生意,继续写你的诗?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哑巴懒得说话,他认为,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花季比他更清楚。
花季越说越激动,椅子坐湿了,她站起来抖一抖裤管,干脆坐到售票桌上。“还在读中学的时候,听老师说某某人是变态狂,我就想,等我长大了嫁谁都可以,就是千万别嫁一个病态狂。可是,可是我还是嫁了一个性变态的老公。”
哑巴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他内心不可告人的隐痛,谁敢当面耻笑他,谁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
花季解开绾头发的绸套,双手舞动长发以助干爽,同时也表达对命运的不甘。“你瞪我干什么?你就是变态狂,就是精神残废,敢不认账?”
哑巴不想说话,他劫持自己的老婆,未必要揍她、教训她,打心眼里希望坐下来谈一谈,谈冲破困境的方法,谈未来的生活之路。然而,结发妻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花季推开售票窗,伸手去试雨停了没有,这个鬼地方她一分钟都不愿多呆。“方立伟,我知道你对我最大的不满,就是不肯在你需要的时候唱《桃花结》。《桃花结》是我对母亲的怀念,怎么能在那种时候唱呢?告诉你,有两件事我永远做不到,一是为你唱《桃花结》,二是让你跟劫波结婚。你死了这条心吧。”
哑巴无话可说,由于愤怒,脸色越来越难看,双手已不在两腿间,而是握紧拳头放在膝盖上,随时可能扑过去。
花季从来没有细致体谅过哑巴的难处,今天也不例外,她抱起椅背上的外套,打开门说,“不废话了,跟你这种可怜虫呆久了,自己都会背时。”
哑巴一个箭步跨出去,挡在门边,抬手就卡住花季的脖子。哑巴说话了,他向自己的合法妻子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并将这个要求凝缩成一个字:
“唱!”
这是哑巴留给人间的最后一个字,从此后,再也没有人听哑巴说过一句话了,哪怕是一个词,直到他生命的结束。
花季明白是要她唱《桃花结》,她奋力抓挠哑巴的手腕,坚定地摇摇头。
哑巴使劲一推,花季便躺在售票桌上。花季的反抗更强烈了,拼出吃奶的力气挥舞双手、踢蹬双腿、扭拧身躯,企图甩开哑巴。这么激烈的挣扎让哑巴难受,他先把花季的左手塞进抽屉里,侧身顶住;再把花季的右手塞进下午拍透的窟窿。这样,哑巴一手卡住花季的脖子,一手肘部按牢花季的肚子,仅靠两条悬空乱蹬的腿,花季就徒劳无益了。
蜡烛燃烧到了尽头,就剩桌面一滩油,灯芯支持不住了,向一边倾斜,受惊似的一阵哆嗦。
花季拧动的身体不再那么有劲道了,脚后跟敲击桌腿的声音也一下轻过一下。烛光摇拽几次,腾地向上一窜,灭了。
与此同时,花季屈起的一条腿一瞬间松弛了,紧绷的身子也柔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