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认真真地哭了两轮,发现对方没有离开也没有再出声。她深深感到阿娘今日的定力未免太好,寻思再哭一轮她若依然不动声色怎么办,或者暂且鸣金收兵罢,再哭嗓子就要废了,还头疼!
她哭到最后一轮,眼看阿娘依然没有服软,头皮发麻地觉得最近这个娘亲真是太难搞,一心二用间不留神哭岔了气,呛在嗓子里好一阵翻天覆地的巨咳,但总算将远远站着的娘亲引了过来,掼着她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
她哭得一抽一抽地十分难受,握住像是袖子的东西就往上头蹭鼻涕。朦胧中对方捧着她的脸给她擦眼泪,她觉得撑住她的手很凉,下意识地躲来躲去,还蹬鼻子上脸地负气抽噎:“你不用管我,让我哭死好了~~~”但对方此时却像是突然有了百般耐心,捉住她的手按住她:“乖一点。”她觉得这三个字有一些熟悉,又有一些温馨,也就不再那么闹腾,象征性地挣扎一下就把脸颊和哭肿的眼睛露出来,让对方有机会拧根毛巾将她哭花的脸打整干净。
这么一通闹腾,她感觉虽然同预想略有不同,但应该还是达到了效果,自己坠海的事娘亲多半不会计较了,不禁松了口长气。呼气中却听到那个方才还一径温柔着的声音突然响起道:“其实我有点好奇,你最高能拔高到什么音调哭出来,病着时果然很影响发挥罢?”
她一口气没提上来,倒气出了两颗真眼泪,感到方才哭得那么有诚意真是白哭了。她挣扎着边抹不争气掉下的眼泪边往床角缩:“你一点不心疼我,我冻死了也活该,哭死了也活该,病好了被你绑起来抽鞭子也活该!”
一只手将她重新拽回来拿锦被裹成一个蚕茧,她感到一股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小会儿,那个声音又再次响起:“我觉得,对于把你绑起来抽鞭子这种事,我并没有什么兴趣。”她抽泣地想这也是没有准头的,眼睛难受得睁不开,一边考虑娘亲最近变得这么狠心怎么办,一边琢磨这顿鞭子无论如何躲不过,病好了果然还是要去折颜的桃林处躲一躲才是上策罢。那么到时候要同小叔的毕方鸟打好关系让他送一送自己才行。
她这么暗暗地计较打算着,感到身上的被子又紧了紧,一阵脚步声远去一会儿又折回来,锦被拉开一条缝,一个热乎乎的汤婆被推进她的怀中,她搂着汤婆又轻轻地抽泣两声,沉入了梦乡。
一觉睡足睁开眼睛,凤九的额头上唰地冒出来一排冷汗。她在病中有时候神志不清会是个什么德行她很清楚,但眼前的冲击依然超过了接受范围。她此时正衣衫不整地趴在一个人的腿上死死搂定对方的腰,二人所处的位置是一张豪华不可言语的大床,白纱帐绕床围了好几围,账中置了两扇落地屏风,屏风脚下的丝毯上镇着一个麒麟香炉,助眠的安息香正从麒麟嘴里缓缓溢出。不过是睡觉的地方也能这么闲情逸致地耗时间布置,这种人凤九这辈子就认识两个,一个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一个太晨宫中的东华帝君。
两页翻书声在她头顶上响起,她不动声色地抬眼,瞧见书皮上镶的是佛经的金印,几缕银发垂下来正落在她眼前。额头上的冷汗瞬间更密了一层,其中一颗滴下来之前,书后头先响起一个声音:“不用紧张,我没有对你做什么,你自己睡中沾了上来,中途又嫌热动手松了领口。”佛经顺势拿开,果然是近日最不想招惹的东华帝君。
凤九木然地趴在他身上哦了一声,哦完后手脚僵硬地从他身上挪下去。此时装死是下下策,东华的耐心她早有领教。这么件尴尬事,大大方方认栽或许还能挽回几分面子。虽然她要是清醒着绝不希望救她的人是东华,又欠他这么一份大恩,但人昏迷时也没有资格选择到底谁当自己的救命恩人,欠这个恩只得白欠了。她抱着锦被挪到对面的床角,估摸这个距离比较合适谈话,想了片刻,琢磨着道:“你这回又救了我我发自肺腑地觉得很感激,否则交代在这个山谷中也未可知,你算是又救了我一条命,当然若半年前你不将我强带来符禹山我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境地,但终归,终归这次还是你救了我么,大恩不言谢,这两件事我们就算扯平,帝君你看如何?”
帝君的脑子显然很清醒,屈腿撑着手臂看着她:“那你一直很介意的我隔了半年没来救你以及变成丝帕骗你的事呢?”
凤九心道你还敢专门提出这两件事真是太有胆色了,咳了一声道:“这两件事么,”这两件事在她心中存的疙瘩自然不可能一时半刻内就消下去。
她抬手将衣襟笼好,前几日初逢东华时的情绪确然激动,且一被他逗就容易来气,不过她的性格一向是脾气发出来情绪就好很多。加之这两日又得知许多从前未曾得知的消息,让她看事的境界不知不觉就又高了一层,能够从另一个高度上来回答东华这个问题:“万事有万事的因果,帝君佛法修得好,自然比凤九更懂得个中的道理,这两件事情么,我如何看它们不过也就是一种看法罢了。”
答到此处她神色略有些复杂,续道:“比起这个其实我倒是更想问问帝君你,我也晓得我病后有点不像样,但要是我……”她顿了顿,咬着牙继续道:“兴许我病中怯冷,将你当做一个熏笼之类的就贴了上去,但要是你推开我一次我一定不会再度贴上去,我病中头脑不清醒地贴过去时,你为什么不推开我非要等我出洋相呢?”
东华的神色十分的泰然,对她这个问题似乎还有一点疑惑:“你主动投怀送抱,我觉得这件事挺难得,照理说为什么要推开?”
凤九看着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在佛经上,搞不懂他的照理说到底照的是哪门子歪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么讲理的人……”
丝毯上麒麟香炉炉嘴中的烟雾越发淡,东华起身揭开炉盖,边执起铜香匙添香丸边心安理得地道:“我不想讲道理的时候就不讲,想讲的时候偶尔也会讲一讲。”
凤九垂头看着他,想不出该接什么话,不管是个狐还是个人,自己同东华在一起时果然沟通都是这么的艰难。她料想今次大病初醒,精神不济,执意地在话场上争个高低恐最后也是自己吃亏,悻悻地闭嘴揉了揉鼻子。其间又往四维瞧了一瞧,见到屏风前还摆着一瓶瘦梅,旁逸斜出的果然是东华的调调。
这一觉她不知睡到什么时辰,估摸时候不会短,想起这一茬时她有些担心小燕会出来找她,趁着东华整饬香灰时从床脚找来鞋子套上,就打算告辞。但就这么撩开帐子走人显然很不合礼数,她心中嘀咕还是该道个谢,咳了一声客气地道:“无论如何帝君今次的照拂凤九铭记在心上,时候不早也给你添了诸多麻烦这就告辞。”东华不紧不慢地接口:“哦。”他收了香匙:“我听说你小时候因为有一次走夜路掉进了蛇窝,从此再也不敢走夜路,不晓得你仔细看过外面的天色没有,天已经黑了……”
帷帐刚掀开一条缝儿,下一刻被猛地合上,眨眼间刚添完香的东华已被凤九结实地压倒在床上,他愣了愣:“你反应是不是过激了点儿?”最后一个字刚吐出舌尖嘴就被她捂住。凤九将他压倒在床神色十分的严峻而又肃穆,还有一点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出来的紧张,贴着他给他比口型:“压了你不是我本意你担待点儿,别反抗弄出什么声响来,我刚才看到外间闪过一个身影似乎是姬蘅公主,不晓得是不是要走进来。”
压了东华的确不是凤九的本意,她方才撩开帷帐的一条缝儿时,冷不丁瞧见内外间相隔的珠帘旁踌躇过一个白衣的身影,不晓得是不是贴在那个地方已有些时辰,打眼一看很像姬蘅。幸好东华的寝房足够大,中间还隔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温泉水池,他们方才的对话她应该没有听见。疑似姬蘅的身影闪过吓了她一跳,她本能地要回身捂住正说话的东华的嘴免得被姬蘅发现,但转身得太过急切被脚下的丝毯一绊,一个饿虎扑食式就将没有防备的东华扑倒在床。
东华挑眉将她的手挪开,但还是尽量配合着她压低嗓音:“为什么她进来我们就不能弄出声?”
凤九心道半夜三更她能进你的寝居可见你们两个果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要是被发现我刚从你的床上下来指不定会闹出什么腥风血雨,前几日萌少推了黄历说我最近头上有颗灾星需多注意,此时这种境况不注意更待何时注意?她心中虽这样想着,脱口而出却是句不大相干的话,仍然压得很低,此时此境说出来平添了几分同她年纪不符的语重心长:“ 既然有缘分就当好好珍惜,误会能少则少,我从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想向老天爷讨一点点缘分都讨不着,你不晓得缘分是多么艰难的事。”
她现在能在东华面前风平浪静地说出这种话来自己都愣了愣,低头看见东华在自己这么长久的又压又捂之下依然保持完好风度十分不易,有点惭愧地把身子往床里头挪了挪帮助他减少几分压力,同时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响动。
东华平静地看她一阵,突然道:“我觉得,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个会字刚落地又一次被凤九干净利落地堵在了口中。
竖起的耳朵里脚步声越来越近,凤九一面捂着东华一面佩服自己的眼力好,果然是姬蘅在外头,但她居然真的走进来还是让她有点惊讶。床帐里烛光大盛,这种光景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东华并未入睡,也不晓得姬蘅要做什么。他们的关系难道已经到了……这种程度?难道姬蘅竟是想要表演一个情趣给东华一个惊喜深夜来掀他的床帘来了?凤九正自心惊,手也随之颤了颤,但心惊中犹记分出神来,给东华一个眼神让他将姬蘅暂且稳住支开。一瞬间却感觉天地掉了个个儿,回神来时不晓得怎么,眼下已经是她在下东华在上的形容。
这个动静不算小,外头的脚步声踌躇了一下。凤九死命给东华递眼色,他银色的头发垂下来,神色间却并不将此时两人即将被发现的处境当一回事,一只手将她制住,另一只手探上去试了试她的额头,动作很强硬语声倒是温柔:“差不多闹够了?闹够了就躺好,我去给你端药。”但坏就坏在这个声音完全没有压制过,隔着外头的温泉池估摸也能听到,凤九心中绝望道完了,姬蘅倘若就此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可如何招架得住,还是快撤为好。但东华下床前缺德地笼过锦被来裹在她身上且下了个禁制,被子裹着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
东华掀开帷帐走出去那一刻,凤九在心中数道一二三姬蘅绝对要哭出来哭出来哭出来,帷帐一揭又立刻合紧,晾进来帐外的半扇光,却只听到东华在外头淡声吩咐:“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着她。”回答那声:“是”的也明明就是姬蘅,但此情此景之下姬蘅竟然没有哭也没有闹,连两句重话都没有,这让她倍感困惑,印象中姬蘅她有这样的坚强吗?东华当着心上人的面来这么一出究竟是在做着什么算盘?凤九闷在锦被中,脑袋一时搅成了一罐子浆糊。
后来她将这件捉摸不清的事分享给燕池悟请他分析这种状况,小燕一语点醒梦中人:“哎,老子就晓得冰块脸其实并没有那么大度,他答应老子同姬蘅来往却暗中记恨,将这种嫉妒之情全部发泄在姬蘅的身上。”
凤九表示听不懂,小燕耐心地解释:“你看,他当着姬蘅的面让她晓得他的寝床上还躺着另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这个女人刚才还风情万种地同他打闹,哦,这个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女人就是你。其实,他就是想要伤姬蘅的心,因为姬蘅她同老子往来,也同样地伤了他的心。可见他对姬蘅的用情很深,一定要通过伤害她的方式才能释然他自己的情怀,对了,情怀这个词是这么个用法么,你等等老子先查一查书。喂喂,你不要这样看着老子,许多故事都是这种描述的!”
小燕说到此处时狰狞地冷笑了一声:“冰块脸他越是这样对待姬蘅,老子将姬蘅从他身边撬过来的机会就越多,老子感觉老子越来越有戏。”不得不提小燕长成这幅模样真是一种悲剧,连狰狞冷笑目露凶光时也仍然是一副如花似玉的可人儿样,凤九不忍地劝解他:“你别这样,佛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小燕有些松动,道:“哦?你说得也对,那毁了会有什么后果?”凤九想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后果。不管了,你想毁就毁吧。”这场智慧的对话就到此结束。
凤九觉得,小燕的解释于逻辑上其实是说不通的,但于情理上又很鞭辟入理,可感情这样的事一向就没有什么逻辑,小燕这种分析也算是令人信服。不过,后来那天最后的结局是她趁东华拿药还未回来,灵机一动变做狐形从禁锢她的被子中缩了出来,推开帷帐提前一步溜了出去。她溜到温泉池旁就被姬蘅截住,她看见她原本煞白的脸煞白的唇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瞬间恢复容光,似乎有些失神地自言自语:“原来只是一头狐狸,是我想得太多了。”她那时候并没有弄明白姬蘅说这句话的意思,只是瞅着这个空挡赶紧跑出了内室又一阵风地旋过外室偷跑了出去。最近经小燕这么一分析,姬蘅的那句话她倒是模糊有些理解,看来她搞砸了东华的计划,最后并没有能够成功地伤成姬蘅的心。情爱中竟然有这样多婉转的弯弯绕绕的心思,这些心思又是这样的环环相扣,她当年一分半毫没有学到也敢往太晨宫跑想拿下东华,只能说全靠胆子肥,最后果然没有拿得下他,她今日方知可能还有这么一层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