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这个故事之前,我想让你们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这很重要。你们有时候在街道上闲走,有没有看到一些穿着破烂牛仔裤和廉价T恤(脚上也许是50块钱一双的假冒耐克),偏长头发,手里拿着劣质烟的年轻人?肯定是看到过的。那么你们一定见到过我,因为我就是这些年轻人里的一员。我们是小痞子,用上海话可以叫“小瘪三”,用土气点的话叫“小混混”,而我们管自己叫“古惑仔”,是从香港电影里学来的。我们自然不可能来自某个富贵之家,富贵人家的孩子没有那么犯贱去穿假名牌,去抽劣质烟。他们的牛仔裤如果破了,那是裤子的设计就是如此,我们的裤子破了,就是真的破了。
我们这些人也不愿意这样,谁喜欢这样呢?不喜欢。但是奇怪的是,偏有人要这样,她就是这个故事的女主角柳斋,我遇到的最犯贱的家伙。后来想想,也就不足为奇了,有听说过百万富翁的女儿要去卖淫的,或者犯贱会成为一种时尚。有个伟大的人说过,在咱们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想想也是,咱们真幸运,能碰到这样的时代。所以当个混混,我也觉得光荣。
有兴趣知道我这个混混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里吗?我可不想提,可这又不得不提,我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也是爹生娘养的。
这是一个我想起来都要呕吐的家,而我们都没有权利来选择出生在哪个家庭。我身边的女人,几乎都长着婊子的模样,有的还真的就是婊子。包括我妈,我三姐,我两个嫂子。婊子和混混,倒也和谐。
我爸是修自行车的,还是个残疾人,我妈是擦皮鞋兼职修鞋子的,都是劳动阶级,他们喜欢人家说他们是手艺人。总的来说,我还算是出生在一个手艺人家庭里。
我妈年老时才去学的擦皮鞋,玩上了师生恋。她自以为是被恋被爱,其实是被玩被弄。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损失后,还搭上了300元学费,据说是打了折的,她还买过一条中档香烟送师傅———那满嘴黄牙的糟老头,够我爸买五条劣质烟的。
她挨了我爸数顿猛抽,受儿女频频冷眼,遭儿媳辱骂唾弃,连两个孙子也拿玩具枪要击毙不要脸的奶奶。
这是她嫁给我爸之后的人生又一重挫,两挫就挫得她老态毕露,白发丛生。出生在这穷巷子,又嫁给一个穷小子,而且没有远见地为那小子狂生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凑成了一桌麻将。但四个子女从没有一起玩过麻将,玩不起!
张嘴吃饭时,四人都能边把饭吞进去边把脏话吐出来,动不动挥拳头扔碗筷。若打起麻将来,是有输赢的,输的难免眼红赢的,只消几句恶语,桌子一掀,还麻将,简直麻烦!
品种这东西真是难讲,一对老实巴交没见过世面的夫妻,丈夫年轻时的理想是开拖拉机,跟人学这门技术的时候断了左腿,以后就对酒产生了兴趣;妻子也就是偶尔出轨一次,追求了那高尚的爱情。可他们却生出了这样的四个小杂种。
我大哥说话从来有如雷轰,性格暴躁,把杀猪刀当防身武器,谁惹他就扬言砍谁。他最崇拜的是刘德华,把一首《忘情水》吼成了信天游。
他老婆是他师傅的女儿,师兄师妹的很容易擦出火花,重要的是他们志同道合,都想尽量为猪减轻痛苦:刀出猪亡,例无虚发。他师傅有言,屠夫的成败在于刀的好坏。于是他和老婆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养成了日日磨刀的习惯,习惯成了爱好。
结婚后,爱好竟然变成了互相威胁的信号。只要一人发怒了去磨刀,另一人就拿把更大的去磨。“霍霍”声惊动了一家人,冒着冷汗陪他们紧张,比看武侠片都累。
谁也没被砍死,倒秧及了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大嫂最冲动的一次割了自己一撮头发,效仿白娘子诀别许仙。“许仙”骑自行车去她娘家接她,被晋级为老丈人的恩师灌醉了,在带她回婆家的路上晕乎乎地摔进臭水沟里。两人合伙误杀了“白娘子”腹中的“准状元”,血光四溅。
大嫂说:“那血比死猪都流的多。”
她又怀孕时,连上个厕所我妈都跟着,说是怕儿媳妇摔到粪坑里,那这个孙子就夭折得更冤枉了。
家中一面板壁上贴着的陈年奖状被岁月熏得蜡黄,它们全是颁发给读书时代的二哥的。他不舍得撕,准备用来鼓励儿子,还可以鼓励孙子。历经数代它们就成了古董,但事先要立好祖训,不到危难关头决不变卖这些古董。它们极有可能成就一个伟大的家族,乃无价之宝也。
二哥豪情天纵,才情天妒。他念初中的时候,成绩相当好,我妈还证明那时他长得比现在像好人。一双慧眼葬送在教科书和杂书里,戴上眼镜后拣了个钢笔帽插在上衣口袋,很有型。他从不轻易与俗人交谈,不知有多少爱慕才子的少女恨透了他的清高。
他写过很多文章,把文学四大类写了个遍,篇篇都能发表,发表在学校操场的大黑板报上。一个长10米宽5米面积50平米的黑板报他就独占了40平米,和他现在买的房子一般大。
我妈立马背叛了他,说道:“那完全是老师们折腾他,欺负他老实。再说那黑板报空着也是空着,学校贴个布告什么的十来平米就够了。一次他还哭着要钱去买粉笔,老师说他一个星期费一盒粉笔,不爱惜公物,不给发奖状了。”
他老婆乐不可支地扑倒在我妈怀里,说道:“我的亲老公呦,人家自费出书,你自费出黑板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呀!”我妈替她抚背顺气,担心她笑岔了气,又要流失一个孙子。
二哥难得见到这世上他最爱的两个女人如此和睦,便低头沉思了片刻,想不到就构思出一部讴歌母性至上的大作了,题目暂为《妈妈养过我,我养着妻子》。
他老婆意见很大,一定要改成《妈妈养过我,妻子养着我》。
我妈更高明,提议改成《妻子养着我,我养着妈妈》。
二嫂哑然失笑。
初中毕业后,他的文章再也无处发表。艺高胆大的他,凭借几杯浓茶,几刀草纸,几根烂笔,当了专职“坐”家。只苦于没有钱买烟,光为了那几刀草纸就挨了我爸骂,说他吃得多拉得更多,屁眼比碗口还大。我妈护儿心切,及时减少了他的食品摄入量,就差没检查他的屁眼了。
他忍辱挨饿,笔耕不缀,四处投稿,投得太有力度了,一投就没了音信。
我问他是否用草纸写好就直接投了去,他说是抄在方格纸上的。他怎么会有钱买方格纸,肯定是在草纸上自己画了小方格,真是难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