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班一个男生留下封遗书和一个书包跳了楼。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他是被一道数学题给难住了,有人说他是被老师批评了。你的说法最有渲染力,说他为情所困。你拉着我屡屡跑到隔壁班,寻访死者生前的同学好友,要为死者讨个说法。起码要找出是哪道题目,是哪个老师或者是哪个女孩子置他于死地的。
他的死带给我们的好处是,作业变少了,老师变好了,生活变妙了。各个班积极响应给学生减轻负担的号召,以不同形式丰富我们的课余生活,组织看电影,组织慰问孤寡老人,组织野炊,组织扫大街等等。我们班最有创意,组织登山。当然登山不是最奇特的,关键看我们登的是什么山。据说山上有古庙,庙里住着个老和尚,和尚能掐会算,隔着十几米就能看穿你的前途命运,前世今生,前因后果。
有同学懒得运动,更愿意呆在家里学习。家长硬逼迫他来登山,如果他不去,他们是要背了他上山的。一定要他见上老和尚一面,把他的大官之相大将之才再确认一下。
登山前老师再三交代,见老和尚的时候一定要懂礼貌,讲文明。老师将作为代表上前跟他握手,顺便咨询一下本班的升学率。
这是本校减负运动中惟一的老师提倡、家长支持、学生欢呼的课外活动。
队伍浩浩荡荡地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带队老师只有一个,举着旗子在前面领路。先是一起唱了阵校园歌曲,不起劲,便改成流行金曲,又吼累了,就安静下来专心赶路。
你刚开始是走在比较前面领唱来着,见我一直拖拉在最后面,就跑来和我同行。你说:“风雨同舟嘛,呵呵,我够哥儿们吧?”不多会儿,前面队伍有人昏倒了,你就高兴地跑去看热闹了,你说:“嘿,我去看看那家伙要不要人工呼吸。”
我干脆坐在窄窄的山道上抽起烟来,三五根下去,抽到发昏,打起瞌睡。醒来一看,哪里还有队伍的踪影。我连逃下山去的心都有了,结果一咬牙,真的决定下山去。抬脚走几步,就听见你高亢的叫声:“小卒,小卒,郑小卒———”
接着你的叫声变成了:“救命,救命,快救命———”
我往声音的来处跑去,你脖子以下被淹没在一堆草丛里,双手抓着草,面朝我笑。
你有气无力地说:“完了,一脚踏空,要掉下去了———”
我把你从草堆里拽上来,你伸出手给我看:“瞧,手都要扒烂了。都是我来找你,心太急,不小心摔进去的。我不管,要你背我。”
我扒开草堆,下面竟是百米的悬崖。你也要探脑袋来看,我一把推开你。
我说:“走,走,我们归队去。”
要是你摔了下去,你肯定是死。
我情不自禁地看了你几眼,你说:“怎么了,感动啊?我来找你,你感动也是应该的。你要背我作为补偿,不然我不走!”
我背起你,你的身体贴着我的背脊,温暖而柔软。你的手环绕在我脖子上,是淡淡青草的味道。
你说:“小卒,你对我真好!”
一股暖流往我脑门冲过来,我忽然想说:“柳斋,你对我真好!”
那一刻,平和而惬意。你不喧哗、不吵闹,安静地扑在我后背,我甚至听到了你均匀的呼吸,你居然睡着了。要是你一直就这么平和,还真是个不错的姑娘。我竟对你想入非非起来,只好拼命赶路,猛猛地挥洒了一阵汗水。
我们赶到那小破古庙时,他们都吃了自备午餐了。你兴冲冲地要去找那老和尚,无论如何要求他给你算上一卦。好心的同学们奉劝你死心,这和尚根本就像一个哑巴,他们问什么他都不回答。
老和尚在后院的菜地里施肥,把屎啊尿啊往地里淋。你在菜地边上捂着鼻子,盯着他。我拉你走,你不肯,要以诚心打动他。
我说:“你真的诚心诚意就不要捂鼻子啊!”
你真的照做,还大喊着:“老方丈,小女子有事相求啊!”
我听这话耳熟得很,你又把武侠文学搬到生活里来了,这回用得还算合理。
老和尚放下工作,看看我们,摆摆手。你双手合十,深深鞠躬,弄得我也只好跟着你做,不然我显得多没文化素质。
他笑了笑,沙哑地问:“前途?”
你说:“姻缘。”
他说:“拼死相依。”
他又开始施肥。我一头雾水,你们完全是在对暗号。
我以为你会大肆炫耀你得到老和尚的点化了,你却不动声色,沉默寡言起来。下山的时候,你几乎一声不吭。
柳斋,你也许真的有一颗禅心,能领会到我们所领会不到的。
在你死后多年里,我才逐渐明白“拼死相依”的含义。那个古怪的老和尚看出我们之间的纠缠,也许他知道隐藏在我们心底的种种。他说“拼死相依”是预见了我们的结局,要么死,要么生,死了才能相互依偎,活着只有无止尽的纠缠。
你选了死,你早明白他话里的玄机。你要用死让我怀念你一辈子,你要让我歉疚和伤痛。
柳斋,你到底是残忍而自私的。
在你死之前,我目睹过另一场死亡,也是自杀,也是女人,她也很漂亮。
她是民生巷的一个穷姑娘,很幸运地攀了根高枝,和一个台湾同胞喜结良缘。她20岁,他78岁。他告老还乡,叶落归根,请她当保姆。她给他盖被子,一个不小心,把她自己也盖了进去。他保养得好,一个不小心,让她怀了孕。
当他保姆的时候,她薪水很高;当他老婆的时候,她没有薪水。倒不是他不肯给,而是他的儿女反对他给。她肚子里台湾和内地的混血儿被他们谋害了,她没有了要挟他的凭证。他们开始吵架,她拒绝给他做饭,饿了他几顿。也许是饿的,也许不是,没曾想他就这样去见了马克思。他们是有结婚证的,她要继承他的家产。他的儿女天天到民生巷来闹,要让那狐狸精不得好死。
狐狸精死在她的穷娘家,把好好的一床被单撕成两半,搓在一起就上了吊。她好像是匆匆为他去殉了情、陪了葬。他何德何能,不过是一个退了休的台湾老工人。台币换成人民币,一下就提升了他的个人魅力。
她在好几次衣锦回娘家时,郑重对我承诺过,她是要借钱给我念大学的。我怀疑她对我另有企图,一直不敢承应她的善心。谁知道她是不是先预备下我,然后专等那老头子翘辫子呢?便宜她了,刚死了个台湾老工人,就嫁个内地大学生。我当然不愿意让她得逞。有阵子,她一到巷子口,我妈就跑去巴结她,真把她当准儿媳妇了。
我三姐很看不起她,说她没有骨气。三姐自己是靠很多男人吃饭的,是付出了劳动的。而那狐狸精靠了个老头子,结果还是个死。
狐狸精死在2001年的冬天,天凝地闭。她妈唤她吃早饭,发现她吐着舌头挂在房梁上。
巷子里的女人一起哭起来,我妈哭得最大声。三姐也假惺惺掉了一回泪,得到那死人的一只“Made in Taiwan”的电子表。
失去了这样肯借钱给我上大学的大好人,我也怪难过的,一种有预知感的难过。或许那个时候我的预感在试图告诉我,2002年的夏天,你也将选择逃避,拥抱死亡。而我所能接收到的信息是,我也许上不了大学,考上也是白搭。
预感得很对,我真得考上了大学,真得再找不到能借钱给我去上大学的人了。
大嫂很委屈地跟我倒了苦水,违反计划生育罚了不少钱,我那小侄子是相当于用钱买来的;也打算买房子了,都交首期款了,每个月要按揭;大哥身体不好,要定期买补品。二哥和二嫂都长时间没有露面了,盗版做得不过瘾,开始忙着搞传销。他们刚买了房子,我怎么好意思开口?况且二嫂又害了性病。三姐得了性病久未痊愈,钱都花在吃药上了,居然还跑到娘家蹭白饭。
指望他们,我是想过指望他们的。指望不上了,我爸和我妈愈加觉得对我不起。
也不怪我爸我妈。
柳城其实并无多少柳树,名不副实。改革开放了,得花柳病的男女多了,名倒又副了实。这是个发展中城市,城里住的人当自己是城里人,傲气得很。
便是我妈,街上遇到乡下来见世面的农村妇女,她也敢面有鄙意。什么城里人,有钱又有时间的就都该去趟上海,到那里,你们才知道什么是城市!什么是现代化!什么叫真正的看不起!
上海人连北京人都看不上,会正眼瞧你们这些从小城市过来看西洋景的人?
领导带着咱柳城人民奔啊、赶啊、修啊、拆啊,总算是弄出点规模来了。麦当劳也来了,肯德基也来了,小康后脚也跟来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