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郑点头,命人剥下马皮赶制皮囊。这个很简单,剥下皮来四面向中间一拢,然后吹上气扎紧就是一个,比西瞻人用的大得多,想必更能减轻撞击力。
忙活了小半个时辰,皮囊做好了。严郑走出帐外,门外却急急跑来一个士兵,一见严郑立即行礼道:“将军!赵……大人有话让小人传给将军!”
“赵子雄?他有什么事?”严郑皱眉,赵子雄就关在营中,这些天他一直守着本分,很老实,有什么话非得说?
“他要告诉本官什么,你说吧。”
“是!赵大人说,将军此计糊涂。骁羁关的地势他最清楚,小金川在关下正好是一个大回环,前后五里范围都在射程之内,别说人根本游不过三百里冰河,即便游得过去,也躲不过西瞻居高临下那么大范围的射程。这并不是冒死就行,而是根本没有成功的机会,白白送死罢了!当日西瞻人能游过来,一是趁夜,二是用计引开他的注意力,三是在骁羁关射程外上岸,从崖上攀爬才成功的。敌人既然以此破关,更会对河边防御加倍用心,此计实在不可行!”
严郑大怒,“送不出信,个个都要死!他说这些风凉话是否想扰乱军心?!”
士兵有些畏惧,大着胆子道:“赵大人还说,将军别发怒,他并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真心想出个主意。他说既然要传递的是消息,只要将消息拴在皮囊上顺流漂下去就行了,不必人下去。只要多放下去一些,西瞻人总不能到河边守着拦下所有的皮囊吧?就算被射破了,皮囊还是会向下游麟州走,总会引起麟州的注意。”
严郑听了暗叫:对啊,为什么非得人下去呢?
王庶听了也暗觉惭愧,怎么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道理呢?他忙道:“赵大人说得是,除去皮囊,还可以用竹木,只要能在水面上漂的都行。”
片刻之后,军营中又重新响起锣声,布置着新的任务。
中午时分,守卫崖壁的西瞻士兵使劲揉揉眼睛,只见一向银白晶亮的小金川水流,流经青州时突然变成了黑色。黑色随着水流划着扭曲的弧线,偶有银色的水花受阻跳出,银色的江流中也偶有黑色一闪而没。一个西瞻士兵碰了下身边的同伴,问:“这水……怎么了?是不是大苑人用了什么妖法?”
“不知道,快去报告将军。”
很快,黑色赶着白色的波浪起伏奔腾着过来,近看立时傻眼,原来那黑色是由数不清的奇奇怪怪的东西组成,大的如铁锅、洗脸盆、皮囊、树干,小的有树枝、竹筷子、破鞋子……千奇百怪,应有尽有。
声音除了一贯的水声咆哮,还有非常清脆的叮当声,那是铁锅撞上石头的声音。西瞻士兵张着弓箭,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浩浩荡荡的物品大军,手中的箭说什么也射不下去。
这一波过去后只歇了片刻,上游又放下无数活鸭活鹅来,嘎嘎大叫着漂了下来。活物不比死物,下到水里立即死命扑腾,只见小金川上水花乱溅、叫声惊天,当真是能在水上漂着的东西没有一样放过。
骁羁关山顶的西瞻士兵脸色均是精彩无比,他们的职责是让消息不外泄,可是此时此刻,想完成任务,恐怕只有他们的草原大神亲临施法了。
此刻,处于骁羁关下游的麟州还是一派祥和景象,虽然是冬日,午后的阳光也暖暖的熏人欲醉。大金川河畔,一位老者布衣麻鞋,正在河里垂钓。
大金川是青州小金川的下游,水势虽然平缓很多,但水温依旧寒冷,耐得住这等温度的鱼虾很少,不过一旦钓上来就是脂肥肉美的大鱼。
今天老者显然收获不佳,鱼篓空空,一片鱼鳞也没有。可他却没有半点焦急之色,只悠然地坐着又下一竿,午后暖阳、清风拂面、水流叮咚,好一派自在景象。
远处一个穿着青花布衣的女子走过来,她年纪已经不小了,却身形轻快,双眼弯弯全是笑意。远远见到老者,她停住脚步,吸一口气,慢慢向他靠近。那么大个人踩在岸边枯枝败草上,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
一直到了老者身后,老者也没有察觉。女子笑眯眯地紧贴上来,突然“哇”地大叫一声。本想吓他一跳,谁知那老者稳如磐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骤然受惊,全身上下居然纹丝不动。
那女子拍手大笑,“好定力啊!不过你手背筋脉鼓起,突然用力是为了什么?”
“阿黛,你也有兴致看我钓鱼?”老者放松了身子,回身笑道,他的眉骨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阿黛拍了他一下,“钓鱼?傻了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来看看你这个老东西掉河里了没有?没掉河里就回家吃饭。”
老者看看天色,也笑道:“真是,午时都过了,收拾东西,回家了。”
阿黛帮他拿起鱼篓,直起身子突然奇道:“咦?什么东西?”
老者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随意道:“破鞋子,大概是谁不要了的。”
阿黛摇摇头,“我问鞋里面是什么,那个白色的……像是特地放进去的,卡得很紧。你看,鞋子在石头上撞了好几次也没掉出来。”
说话间,那只鞋子又漂近了不少,老者也看见鞋里那点白色了,他迟疑地道:“捞上来看看?”
阿黛捂住鼻子,笑道:“要看你看,不知谁穿过的,我可不去摆弄。”
“明明是你好奇想看,却赖上我了。”老者笑着说,“也罢,鱼没钓着,钓只靴子也好!”
鱼竿一挥,带起咻的一声割裂空气的响声,鱼钩准确地钩上鞋子,将鞋拖上岸来。东西上岸,一直笑嘻嘻的阿黛突然脸色大变。
“不对!”老者也看清楚了鞋里的东西,道,“这是军队传信专用的蜡封。为什么从上游流下来,难道青州……”他的声音突然止住了,只见阿黛一脸寒霜,死死地瞪着他,冷森森地道:“扔回去!”
“可是……”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阿黛……”老者面现难色,“万一青州……”
阿黛面色更寒,“要么立刻跟我回家,要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说罢不等他回答,转身疾走,可见毫无商量的余地。
老者无奈地跺了一下脚,将鞋子放回水中,跟着阿黛回去了。
夜里,群星满天,垂钓老者慢慢摸回岸边,白天他扔鞋子时用了巧劲,鞋子卡在岸边水草中没有漂走。他来到河边准备寻找一番,结果一看却大吃了一惊。河里到处都是东西,每隔几步,石头缝里就卡着些木头竹片之类,像他白天看到的鞋也有好几只,根本不需要仔细寻找。大部分东西上面都系着一个蜡封军信,想必本来个个都有,没有的就是在顺水漂流的路上掉了。
老者眉头紧皱,这般声势让他感到事态严重。他拿出一个蜡封,借着星光读起来,脸上渐渐现出凝重之色。伸手拿了一根枯枝,在地上画起来,喃喃道:“骁羁关、青州、小金川……”熟悉军事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他画的是一幅地形图。
这是他一辈子养成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总会不由自主地观察周围地形,暗暗记在心中。晚上躺在床上,根据这些地形,脑子里要上演多少次模拟推测才肯睡着。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只是习惯而已,他并没有想到有一天真的能用得上。
他正全神贯注地画着,一双女鞋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他面前。老者用眼角余光看到女鞋,惊得一下跳起,慌道:“阿黛,我、我不是……我只是看看……你别生气,我睡不着,我真的只是看看……”
阿黛面上若是怒气,他还不心惊,可她脸上却半点怒意也没有,浓浓的都是哀伤,满满的都是热泪,似乎心都碎了。
老者心里也尖锐地痛了一下,轻轻道:“别这样,都是我不好……”
一串眼泪立即从阿黛眼中滚落下来,“你的命已经还给大苑了。我的女儿死了、儿子死了,连你也差点死了。老家伙,你的命是我的。”她扑到老者身上痛哭起来,“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不要再给别人了,不要给别人了……”
老者脸上的肌肉也颤抖起来,心像被挖去一块那么疼。怀中这个女子,他负她良多,实在不能再对不起她了。但是青州,那么重要的青州,他也实在放心不下。
左右为难,他轻声求道:“阿黛,别这样,让我做点什么,哪怕让我出个主意,行吗?青州若失,大苑危矣!我就出个主意,我不露面,只要麟州总兵看见我的主意,我也算尽了力了,行吗?”
他焦急地看着阿黛,期望她能同意。过了许久,他几乎认为没有希望了,一个声音才轻轻响起,“你把你的主意写下来吧。”
老者大喜,转身奔回家中拿出纸笔,随手研了几下墨,就急急写了起来。
阿黛慢慢跟了进来,出神地凝视着油灯下那颗已经花白了的头颅。出个主意?随着形势的逼近,他能安心只出一个主意就罢?主意若有用,危急之时,带兵的将军能不去找这个出主意的人?
当初把家搬到这苦寒之地麟州,不就是因为此处两百年不曾打仗,是个可以安心过日子的地方吗?难道真的是天意,这样也躲不过?
老者仍在专心地写着,丝毫没有注意到阿黛的眼神越来越尖利。毫无征兆地,一只素手突然击在他后颈上,他立刻失去知觉,毛笔在纸上点出了硕大的一团墨迹。
第二日邻居起床,却发现在这小山沟住了一年多的老两口不知去向,家里的东西却丝毫未动。又等了一日也不见人,邻居正准备报官,突如其来的消息,就让麟州上下没心思理会这等小事了。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老去又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河里有东西流下来的消息不知是什么时候传开的,反正现在麟州的居民全都蜂拥而出,用最快的速度聚集在大金川沿岸,以十足的干劲打捞着河里的东西。
群众的热情并不是来源于爱国,而是对邻居的眼红——
“听说张三家捞上来三个铁锅,其中一个还配了锅盖。”
“快看,李四那根毛竹扁担,崭新的呢。”
“王五,你小子好运气,我家正缺个铜壶,要不我拿捞上来的菜板和你换吧。”
“咦,你这两只鸭子……也是河里捞的?栓子他爹,快去快去,你死人啊,走这么慢,带上渔网赶紧跑。”
随着物品捞上来的蜡封自然也落进群众手中,虽然有些被人随手扔掉,但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有足够的好奇心,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几个识字的人凑一凑,这场两国大战的最初一封战报,就被麟州老百姓站在河边解读出来了。
“第几天了?”严郑皱着眉头问。
“第四天。”王庶疲惫地回答道。从他这个角度仰望,骁羁关如同一直插进青白色的天空里,陡峭得令人绝望。
“麟州到底有没有得到消息?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大人别急。”王庶道,“麟州肯定已经得到消息了,大概是骁羁关太过陡峭,山那边打起来我们也看不见。”
严郑叹了口气,“如果是那样还好,可是青州这面,西瞻人的防守丝毫不见薄弱,不像两面受敌的样子。骁羁关失守,责任重大,麟州本来就没有辅助骁羁关的责任,我只怕麟州太守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背这个黑锅。”
王庶看了严郑一眼,心道:你把黑锅扔给赵子雄,别人就算真把黑锅扔给你也是天理。这当口当然不是算账的时候,他安慰道:“大人莫急,此事没有可能。青州若是失陷,麟州就是首当其冲,西瞻人必然要拿麟州开刀补充物资,麟州太守不敢不尽力。以前赵将军用三千人就可以驻守骁羁关,现在西瞻有五千人,就算同时应付两边,一时三刻也不会露出坚持不住的迹象,我们加紧攻城就是。”
严郑强打起精神,动员士兵攻城去了。他不知道该和士兵们怎么说,说消息没有递出去?那绝望就能击垮军队的战斗力。说消息递出去了?既然明知道消息已经传递出去,明知道再等等就会有援军,再让士兵去送死就没那么容易。所以他只好说现在还没有麟州方面的消息,鼓舞士兵再坚持一下。然而没有消息带来的焦虑同样也是军队的敌人,他用尽方法,从许下重金到严苛军令再到身先士卒,苑军进攻的势头仍然不可避免地低落下来。
直到严郑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终于有一块从骁羁关上落下来,差点砸中他的石头挽救了他。那其实不是石头,而是被寒风冻硬了的泥土,泥土里被人浇上了水,结了冰的泥巴硬如钢铁。这块冰石从山上滚下来和真正的岩石山体无数次相撞,也只在表面留下坑坑点点的白印,丝毫没有损坏它的形状,可见它的坚硬程度。
被这样的“礌石”砸中,和被真的石头砸中的下场没什么两样。严郑躲过这块差点要了他命的石头,不但不惊,反而高兴得几乎跳起来——骁羁关顶上没有礌石了!骁羁关的储备他最清楚,因为骁羁关的一切物资,都是他这个流州总兵负责提供的。即便是这几天全力进攻,也不会消耗完关上的礌石。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西瞻人现在真的在两面受敌,而且另一面战事更紧张,才迫使他们把主要物资运到更需要的地方去了。
严郑精神大振,挥剑叫道:“援军到了,大苑的兄弟,我们加把劲,援军到了!”
众人齐声欢呼,这个消息给疲惫不堪的身躯里注入了新的力量。
咚——咚咚咚——咚——在震天的鼓声中,苑军又一次努力,向骁羁关发起冲锋。
骁羁关顶上,西瞻的郎将拙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几日他上火可真上得不轻。眼睁睁地看着浩浩荡荡的物品大军顺流而下的那一刻,他不得不放弃骄傲,提前放出了那只发信号的飞鹰。
他也知道铁林军重甲骑兵翻越酷寒的高原是多么艰苦,预定时间已经十分紧张,匆匆赶来的话,没有整队时间,必然会造成不必要的损耗。然而现在的形势已经刻不容缓了,如果让麟州的驻军,在孙元帅进攻之前拿下骁羁关,那西瞻的军魂、振业王手下最大的筹码铁林军,就等同于断送在他的手里。每每想到这儿,拙吉就无比焦躁起来,经历了无数次征战,他深知焦躁对于统帅乃是大忌,却偏偏无法抑制。
他十分想用敌人的鲜血缓解这种焦虑,如同前几日一样,他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士兵只需要在高处动动手指,苑军就像秋收的庄稼一般,一片片倒在骁羁关山脚下,这些青州军直到死去,连他们的身影都没看到,他那盛夏喝了冰酒般的心情,冷静、自信,还有畅快。但是现在他注定不能享受这种畅快了,因为在山的另一面,敌人已经能看到他们了。
骁羁关向着青州那一面的确是天堑,但是对着麟州的这一面却缓和了不知多少倍,和另一面比起来,如同好客的小姑娘。
很多人为的痕迹表明,骁羁关原本没有这么好客。那几条可供军队上行的山道分明是人工开凿出来的,那许许多多足以阻碍弓箭的灌木也是人工种植的。骁羁关的两面,就像一个刺猬的背部和腹部一般,一面几近坚不可摧,另一面却容易下嘴得多了。
如果拙吉像贵岂来一样喜欢研读中原的历史,知道大苑开国之初,在内地所有的州府都拿下的情况下,偏安一隅的青州和流州就是因为有骁羁关扼守,整整坚持了三年才被攻破,在这小小关口付出的代价,抵得上西北全线战争的总和,就知道大苑为什么要磨平骁羁关这一边的棱角了。
骁羁关如果还是和从前一样,镇守青州的高官只要和骁羁关守备勾结,立即就可以自成一国,在国力战力都不如开国的时候,朝廷就对这块地方无可奈何。
所以开国之初,当西瞻对大苑表现得无比友好的时候,许多大臣都建议高祖毁掉骁羁关,以免成为子孙的隐患。同样参政国务的皇后力排众议,坚持留下了骁羁关作为屏障。于是大苑用了十年时间,在麟州一面开出了今天的通路,以备万一青州谋反,内地攻打的代价不至于太大。
经过两百年的沉寂,这条通路终于完成了设计者最初的预想,士兵们踩着人为开凿得能落脚的通路向上进攻,不知要少牺牲多少生命。
不过呢,麟州那一面容易攻打只是相对而言,通道也仅仅是可以立足而已,灌木也只是有限度地阻挡弓箭,硬弩射出来的弩箭就挡不住了,当然更挡不住礌石。
可是山下逐渐涌上来的青色小点,还是让拙吉的神经紧紧绷了起来。因为失败的后果他绝对承担不起,所以他命人将所有的重型武器运到麟州方向,死死守住。至于山的另一面,只能靠人去拼杀了,在骁羁关地形的帮助下,几百人就足以顶住青州方面的进攻。
当然,这几百人难免损失惨重,不过他们这次执行的任务本来就是危险无比,生死都是平常事,保证麟州方向的苑军不能攻破骁羁关,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蓝得一望无际的天空笼罩在高原上,四万身着黑衣黑甲的铁林军急速行进。没有看见的人绝对无法想象,数万人出兵居然可以如此轻灵。对,是轻灵,没有大量的喧嚣和烟尘,没有想象中的仓促和凌乱。不管是人还是马,都默默地奔跑着,从天的这一头,一直延伸到天的那一头。
从接到苍鹰传信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得到军令,用可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赶到青州。铁林军每个人都有三匹马替换脚力,从军令下达的那一刻起,每匹马每天分两次休息四个时辰,由统一的一千人照顾,休息好了就赶上前,替换将士们身下已经疲惫不堪的战马。
而铁林军的战士已经连续六天不停地奔驰,没有停下来休整了。军令要求每个人在马背上绑一头活羊,让士兵们依靠羊的血肉和自己携带的那一点点干粮和盐巴度日,吃喝拉撒都在马背上进行。
就算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民族,这样长时间的奔驰也是难以承受的。每天两次换马的时候,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四肢僵硬地从马背上摔下来,僵直的手指连缰绳也抓不住,但是无一例外,这些士兵连一声最轻微的呻吟也没有发出。
摔下马的人在同伴的协助下,咬着牙爬上马背之后,立刻毫不犹豫地给自己的坐骑一鞭子,催促它赶上行军的队伍。因为他们看到,队伍中间那个戴着金鹰面具的人,正和他们一样全力奔驰着,没有一丝退缩。
在高原脚下,振业王在仅仅百名亲兵的护卫下,汇入他们的队伍。从那时起,铁林军长途奔袭的疲累、前途未卜的迷茫、生死难料的恐惧都化为乌有。不,应该说都化为士气,直冲云霄的士气,贯穿长空的士气。他们知道自己这次执行的是十分危险的任务,可那又怎么样?西瞻的战神和他们在一起,未来的皇帝和他们在一起。对于最终的胜利,每个西瞻士兵都坚信不疑。前面就是他们一路急行的终点,就是大青山的关口,就是他们触手可及的胜利。
萧图南做了一个手势,“停下来休整半日,力量恢复我们就冲出去。”
军令以他为中心向前后两个方向散播,战士们跳下马来就地休息。他们下马的第一件事就是解下马鞍,让战马得到足够的休息,对于这些骑兵而言,马匹和自己的战友没有什么区别。
咚咚——咚咚——鼓点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在大青山弧形的包围下,声音聚拢,更增威势。青州的大苑军队并不知道危机已经来到眼前,而是为了眼前难得的时机,在敌人防御力量突然减弱的情况下,舍命进攻着骁羁关。
终于,山上落下的礌石越来越少,并且连泥土做的礌石的体积也越来越小了。在军官的带领下,苑军吼叫着、奔跑着,从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里拼出最后一丝力气,全力向上冲锋。
苑军的先锋原本是盾牌手,此刻换成了防务兵,他们推着足有两人高的大车,车棚上涂满了被寒风冻硬的泥巴,冒着箭雨给身后的袍泽开路。
这是拙吉给苑军带来的灵感。在酷寒的天气里,坚冰就是利器,不但能化作礌石进攻,也能像这样变成活动的巨大盔甲。从上往下射出的弓箭力道十分惊人,经常能刺穿七寸厚的盾牌,从而让躲在盾牌后的士兵受到重创,前几日青州军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换成大车就好多了,车轮自由转动有效地抵御了弓箭带来的冲力。车子的坚硬程度本来远远比不上盾牌,不过包了这层冰壳就大不相同了,弓箭射上去,通常也只能射出个白点儿。崩飞的弓箭被中空的车帮挡下来不少,大大降低了伤亡的程度。
“冲上去!西瞻人就快要不行了!”
战车队左右闪开,第一波冲锋的队伍从战车空隙中一跃而出,向山顶冲杀过去。车队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再向上就不是车子能推得上去的路了,只能靠人来冲锋。
羽箭嗖嗖的飞舞声扰乱了人的听觉,由于弓箭的射程比不上重弩,西瞻士兵不能像前几天一样远程战斗,而是持着弓箭压下来,敌人的身影第一次出现在青州军的视线里。
这么多天艰苦地战斗,青州军终于看到与敌人短兵相接的可能,他们用尽一切力量冲了上去,似乎要把胸膛里憋着的一口怨气释放。没有人愿意死得毫无价值,即便是阵亡,也宁愿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不是死于没有生命的弓箭和礌石。
第一波、第二波、第三波……士兵们潮水般冲上去,又被潮水般地杀退。西瞻的金鹰卫,战斗力实在太强了,青州只经过普通训练的士兵,根本不是这些杀人机器的对手。
一次次的冲锋过后,终于有一个士兵手中的长刀,和西瞻人的兵器有了第一次撞击。当的一声过后,那个青州士兵委顿在地,为了这次交手的舍命冲锋,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可是他却给其余士兵带来无穷的力量,越来越多的人冲上去,终于兵刃相交的声音更密集地响起,骁羁关连日来从没有被冲上的第二层防线的战斗开始了,尽管这层防线仍然离山顶很遥远,但毕竟让青州军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随着越来越多的青州兵和西瞻军战在一处,有机会射箭的人越来越少,羽箭也就慢慢稀疏下来。羽箭的稀疏使能冲上来的青州军越来越多,战斗形势向苑军倾斜过来。
这就是人多打人少的好处,金鹰卫的战斗力确实不是青州军可以企及的,但是他们两面同时作战,主要力量又用在麟州方向,不可避免地呈现弱势。
终于到了那个临界点,现在交战双方拼的已经不是时机而是勇气。王庶双眼微微眯起,“就是现在了!”他对自己说。他突然从防护圈中一跃而出,抢过一把单刀,全力汇入冲锋的队伍中。
严郑在另一个方向指挥,没来得及看他,如果看到,一定会急得叫起来吧?严郑没有忘记他是不能死的,所以交给他的任务是监视士兵是否畏战,说白了就是看有没有人不敢冲锋,可不是让他自己去冲锋。
严郑不知道这一跃王庶已经筹划了许久。王庶当然知道冲锋很危险,可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在最关键的战役中立下无法磨灭的战功,那人才不敢轻易杀了他,至少暂时不会动他。严郑让他躲在后方是为了他的性命着想,他冲上前线更是为自己的性命着想。用拼命博取活命的可能,这在以前,王庶会觉得是逻辑混乱的事情,现在却变成了真理。
当然,想要立足够大的功劳,他战死的可能性也就极大,可那又能怎么样?是在夺回骁羁关最关键的时候,与敌人力战而死有价值,还是在一道旨意下,无声无息地死掉有价值?
战斗实在太紧张,下一个变故出现之前,严郑都没有发现王庶不见了。等他发现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王庶早就冲上高处,超出他的视线范围了。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个要命的人失陷在什么地方,否则真不知道这个倒霉的流州守将的心脏,能不能承受这接二连三的刺激。
王庶冲上去的时候,西瞻人已经缓慢地退到第二层防线后面,战局又一次处于胶着状态。他不是第一波冲上来的,却是目前为止上得最高的。随着大部队冲上去容易,坚持到现在可就不容易了,那要实力、毅力、勇气,还要加上一点点运气才能做到。而在这些中,最重要的不是运气而是毅力,所以此刻跟着王庶一起站在最高处的,大部分是赵子雄的部下、原来骁羁关的守兵。
只有骁羁关守兵才会和真正拼了命的他一样,对夺回关口这么执著吧。骁羁关的地势决定了,无论多少人上来,真正作战的也大多要靠自己。王庶抹了一把脸上飞溅的热血,又是一声大吼,向左前方扑过去。他毕竟是有实力的,别的青州军身上的血多半是自己的,可是他脸上的血,却实实在在地来自一个西瞻小军官,这个被他自下而上砍掉半个脑袋的西瞻人,已经是死在他手上的第七个了。
王庶一般不会去做劈开敌人脑袋这种事,他已经激战了一个时辰,体力严重消耗,而劈开坚硬的头骨又实在太耗费体力。切断喉咙和从肋骨间的空隙刺进心脏一样能够致命,但是战场上的形势如此混乱,让他平时纯熟无比的套路也出了不小的偏差。本应该划向喉咙的一刀砍在敌人头上,他只有临时使出全力,不然敌人重伤之下的还击完全能要了他的命。
这一刀让他几乎脱力。再坚持一下,王庶对自己说,这很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再坚持一下。
“兄弟们,冲啊!”王庶从胸膛深处发出一声大吼,周围十几个骁羁关守兵一起答应,奋力向上扑去。短兵相交的地方,如同沸腾的开水,双方都在全力抢夺哪怕一寸的土地,谁也不肯相让半步。
激烈的战斗中,青州关口方向突然飞出了十几只苍鹰,在苍白色的天空中,苍鹰乌黑色的羽毛如同钢铁铸成一般显眼。拙吉眼前猛地一亮,连日绷得如弓弦一般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微笑又回到了他的嘴角。他对身边的士兵吩咐道:“吹号角,让北坡兄弟退回来,不用和他们拼了。”他对着冲在最前面、他已经能看到的苑军冷酷地点点头,既是称赞他们的勇气,也算跟他们道别。
青州军最初并没有注意到敌人在后退,只是觉得冲锋变得顺利起来,少数冲得最高的士兵乘胜追击,咬住敌人的尾巴紧紧不放。可是打着打着,王庶觉得不对的时候,除了那千余个冲在最前面的苑军,后面便再没有自己人跟上来了。
这一发现让他的呼吸几乎瞬间停止,冲锋不可怕,没有援助的冲锋就变得十分可怕了。他用很大的力量强迫自己冷静,咬着牙向下看,努力控制着要冲出体外的猛烈心跳。
他们已经上得太高,从骁羁关陡峭的半山腰望去,战场如同平铺在地上,人们只是密密麻麻的小点而已。却也能清楚地看到,无数身着黑色重甲的高大骑兵,正毫不费力地在他们队伍里穿梭,撕裂他们的阵营如同撕裂一张薄纸。应该是有声音的,只是他们听不到,他们看到的都是默然无声的动作。身着青色苑军军服的小点四下散开,流动的红色在马蹄下渐渐汇集,从山顶看去,那些红色慢慢汇成了真花的大小,一朵又一朵地开放着。
“加速!加速!”
“不用瞄准,用最快的速度射击。”
“别停下来,别和他们纠缠。”
铁林军大将图可唶命自己的亲兵,分散到八个方位快速传达命令,自己身边只留下十几个亲兵保护。苑军并不是太好对付,他们防御在前、精兵在后,结成了一个弧形的崅月阵。并且不断流转,将筋疲力尽的士兵包进来,将休息完毕的士兵吐出去,如同一把前锐后锋的镰刀。崅月阵慢慢向山脚下推进着,看上去坚固而危险,若不是骁羁关的地形所限,无法让崅月阵保持阵形向上,这把镰刀足以将骁羁关剃成平地。
大苑的战阵太过强大,几十年前,曾有大苑将领在犯下无数次指挥错误后,被西瞻军队逼到江边绝地。苑军却在缺少粮食和箭支补给的情况下,面对整整比自己多五倍的敌人,仍然坚持战斗了八天。在这种绝对的劣势下,战役结束后,西瞻的伤亡竟然是苑军的三倍。所以成阵不战,这是用人命换回来的经验。
图可唶眯着眼睛看着前方,布阵的人是个高手,阵式一定是刻在他的脑子里了,前后左右布置得这般分毫不差。然而越是这样对西瞻军越有利,因为此刻面对西瞻军的崅月阵是反方向的。进攻力量在离他最远的地方,而直面他的却是刚刚退下来筋疲力尽的伤兵。
图可唶不由暗暗赞了一声,“草原大神保佑!”
他们这一路急赶,原本十天的路程居然用了六天就到达了。但是大青山关口就那么窄,大军只能排成一线,从狭小的关口中一点点挤出来。再怎么有效率,这片刻出来的也只有跟在他身边的数千铁林军骑兵,不过用来对付丢盔卸甲的残兵已经绰绰有余。
崅月阵首尾相顾,左右牵连,原本是为了相互照顾,此刻却变成了相互牵绊。西瞻骑士的确不必浪费瞄准的时间,只要将弓箭射向人群便可。然后拨转马头绕开,再射,再绕开,和自己人交错而过,然后再度回转,周而复始。看着转过很大距离,西瞻兵实际的进攻却不分散,他们的目标始终是崅月阵那十几处地方,不管那处地方换了多少敌人。
铁林军还有些不习惯这种战斗方法,他们习惯的是利用身上铁甲的优势,直接用马蹄去冲击敌人的阵营。可是面对已经成形的崅月阵,西瞻骑士们无一例外地选择服从主将命令,尽快适应新的战法。而新战法的成果立即就显现了,无论阵形怎么变化,总会有人中箭,惨叫声和咕咚咕咚摔倒的声音不绝于耳。
尽管青州军中也有弓箭手,不过等他们挤过来的时候,崅月阵的后方已经伤亡惨重了。虽然他们也举起手中的弓箭还击,不过站在地上射出来的箭很难给骑兵造成大的伤亡,大部分羽箭都被高速奔驰的战马甩在了身后。少数命中的羽箭被铠甲一阻、马速一带,也顿时失去了大部分力道,无法造成致命伤。受了伤的铁林军官兵也不做任何停歇,飞一般插向崅月阵另一个攻击点。
王庶死死地瞪大了眼睛,他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结果。数以千计的骑兵们在围着他布成的战阵兜圈子,青州军在拼力射箭还击着,可他却几乎没看到铁林军有人落马。
他高高在上,几乎可以看到整个战场。于是他亲眼见到了以骑兵为主的草原人的游击战术,亲眼看到了坚如磐石的崅月阵,在敌军不停进攻的方位出现了十几道缺口,亲眼见到了敌人虽然打开缺口却不急着突破。看着黑色的身影影子一般靠近,又羽毛一般飘走,循环往复,连绵不断。每一次往返,都让无数青色的小点倒下,每一次往返,都让王庶对自己的信心崩溃。
从关口出来的西瞻军越来越多,终于,在铁林军大半兵力冲出关口后,一队黑衣黑甲的骑士,簇拥着一个戴着金色面具的人走了出来。那人举起手臂,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顿时,西瞻全军爆发出山崩地裂的大喝。
这一声大喝,远在山顶的王庶都听见了。随着这声大喝,西瞻军纵马向前,向崅月阵全力冲去,如同山洪扑向洼地。在这般声势下,已经坚持到极限的崅月阵,不可避免地开始崩溃了。
在一片黑色的大潮中,无数青色的小点不断地被从战场的这一头推向那一头,刚被一股黑色的洪流击碎,又被另一股黑色的洪流包围。在一次次的颠簸中,青色的小点显得那般脆弱无力,他们越来越少、越来越散,终于再也结不成像样的阵形了。
这一战之后逃走多少、歼敌多少,西瞻人并不知道,因为战后统计不是这些战士的工作。这以后许多场战役都和这次一样,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的国家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因为在这么恶劣的地形下突击,振业王并没有随军携带身体孱弱的文职人员。这些战士的任务只有一个——在他们视线范围内,再也没有站立着的青色身影,就像现在一样。
得胜的西瞻军,一队队绕过戴着金色面具的人,在马背上向那人躬身施礼,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响彻青州的天空。大苑战阵的无敌神话,就在这一声声欢呼声中,在王庶眼睁睁地注视下破碎了。
王庶死死地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那戴着金色面具的敌将。从山顶望下去,那人也只是一个黑色的小点,可是那一点金光却仿佛有魔力一般,紧紧锁住王庶的眼睛,竟然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就在他的注意力被下方的战役夺走的时候,一支冷箭带着阴风,悄无声息地奔向他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