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眼中又露出那种带着轻蔑的笑,如同看着卑贱的蝼蚁。
怒气突然冲上王庶的胸臆,他发出一声骇人的吼叫,单手握剑,另一只手使劲了全身力气,狠狠一拳砸在莫里脸上。
这又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了,莫里只要加点劲,就能将他右臂卸下来,但他如果只顾加力,不去躲这一拳,大概鼻子会被打得飞出去。
莫里已经跛了一足,如果再没了鼻子,实在就不能回去见人了,他怒吼一声,一脚踢在王庶腹部,将他踢得飞了出去,两个人的攻势便都化解了。
但是再看拆开之后的二人,莫里浑然无事,只是目露凶光,王庶却咬牙攒眉,口鼻溢血,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别管我,射下面的敌人!”王庶冲着弓弩手大吼。
一句话提醒了弩手,大部分人下意识拉动手中弓弩,按照既定目标向被绊马索拦住集中的西瞻骑兵射击,另有十几个人同时转向,趁着莫里、王庶分开的当口,对着莫里就是一轮齐射。
近在咫尺的弩箭的威力更大,莫里长矛转动,将一轮弩箭都拨了开去,他见自己的骑兵在弩手的袭击下纷纷摔落马下,长矛点地,又向弩手扑去。
王庶岂能让他腾出手来对付弩兵?重剑对准他后心要害脱手掷出,莫里不得不暂缓跳跃之势,回转矛头,将这一剑挡下来。
一个耽搁间王庶已经捡起地上长枪,对着他面门点了过去。
噗的一声,枪尖后面的雪白璎珞舞起一朵脸盘大的银花。莫里一看这枪璎便知道王庶这一枪看似直来,实则内劲是旋转而至,只好打起精神,和他对战。
刚才几下交手,都是突然而至,不是莫里不得不退便是王庶重心不稳,最后王庶砸向他鼻子的一拳,已经成了两败俱伤的流氓打法。要按照中原传统武术标准,都不是真功夫,此刻二人拉开架势,你来我往的递招,这才是能看出真功夫的时候。
莫里越打越是心惊,对手的招式之精妙、反应之快捷、迎敌之沉稳,都远远超过他记忆中的程度。他和王庶交手不止一次,自然能看出王庶最擅长的兵刃是枪。但枪适合有一定距离的马战,不适合近距离步战。所以冲上骁羁关步战的时候,王庶甚至根本无法使用长枪,只能用普通单刀挥舞拼杀,可是现在,一杆枪在他手中就如同自己手臂一般灵活,想长就长,想短就短,灵活如意。
眼看一朵朵枪花在面前争先恐后地绽放开来,枪身起伏不定,时而如同奔马,时而如同游龙,真正到了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意在招先、圆转如意的境界。
表面上虽然看不出,但莫里自己知道,他已经落了下风,只是仗着力大,让王庶一时不能顺利攻入而已。他实在想不通,从骁羁关交手到现在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王庶难道遇到了什么名师,学了什么绝招?怎么能变得这么厉害?
殊不知他奇怪,王庶心中也正奇怪,莫里在他心中是武功远远高于他的杀神,他和莫里交战,是存了拼命的心思的。可是打着打着,发现对手除了力大,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倒是自己越来越顺手,越来越灵活,慢慢占据了上风。
其实王庶哪里需要再学什么绝招?他学过的所有招式枪法,绝学数不胜数。要说华夏几千年来使枪名家的招数他都会那是夸张,但是招数精髓都摆在他面前任他学习,穷尽几代人总结出的技巧都放在那儿任他汲取,他的招式武技早就足够用了,差的是临敌经验。
莫里在骁羁关和他交手的时候,王庶虽然记了一肚皮招数,却没有和人真正生死拼杀过,试问哪一个师傅在喂招的时候敢用正常的速度和力气向亲王殿下的要害上招呼?他们教的时候自己用得风风火火,对招时立即变得又慢又轻,临到身前又总是偏了三寸,所以同样的招数王庶使出来威力也大打折扣。
然而此时他已经身经百战,以往学过的东西真正在脑袋里扎了根,在手上有了灵性,手臂甚至已经能自动反应,完全不用像以前那样经过大脑的思考再决定用什么招数,无论是速度还是节奏都好了很多,那么,自然地他的武艺便和以往天差地别了。
对于他这个已经有了足够基础的人来说,战场就是天下第一名师,经验就是天下最妙的武艺。百战之后,他只要侥幸没死,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从菜鸟迈进高手行列,那就是必然之事了,一点也不用奇怪。
王庶有足够的能力拦住莫里,他事先准备好的陷阱便发挥作用了。西瞻骑兵不能顺利冲进苑军战阵,苑军步兵却已经有了足够时间形成侧翼包抄,加之几百个追魂夺命的弩机连环射出,西瞻士兵开始有了让莫里眼角抽动的伤亡。
他带了三千人出来,而王庶用来诱敌的前锋军也有五千人,这五千人又是经验丰富的西北军,不是十六卫军可以比拟的,强弱之势略微偏向大苑一边,此刻西瞻重甲发挥不了作用,骑兵又陷入敌阵抵消了速度优势,苑军的优势就越来越明显了。
莫里脸色阴沉,做了一个“撤退”的手势,自己劈出一矛,转身向山坡迈了一步。
“想走就走吗?”王庶冷笑一声,“西贼!拿命来吧!”
长枪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狠狠向莫里噬去。
这个人杀了多少大苑的同胞?恐怕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吧,如果有机会,王庶非常愿意让自己兵刃喝饱他胸膛流出的血。
莫里冷哼了一声,挥矛向下格开了这一击。他双目徒然瞪起来,猛力扫出四矛,将王庶全身上下要害齐齐笼罩。劲风刚猛,王庶不得不持枪回撤,莫里又冲他冷笑一声,便从山坡上跃了下去。他骑的那匹健壮的骏马等在下面,稳稳接住了他的身子,向西瞻队列中跑了过去。
王庶只能眼看他身形越来越小。即便王庶武艺大增,他二人也不过在伯仲之间,要在交手中取得先机容易,莫里若想走,要留下他的命可也难以做到。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他们这三千精骑兵和五千步兵的对决,如果拉远了距离,西瞻三千精骑兵对付五千苑军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但是近距离混战,胜负便是五五之数,想取得先机或可,无论哪一方想大面积杀伤或者全歼敌军,自己都恐怕要付出更大代价。
西瞻骑兵速度快力量大,他们决定撤退,苑军两条腿怎么拦得住四条腿,眼看西瞻军渐次退出战场,撤退之时,队伍仍然整齐有序。
看着敌军的骑兵缓缓退后,王庶握着自己的长枪,眉头拧在一起。
两次轻微碰撞,都可以算是他胜利了,但是他诱敌出城的目的,还是远远没有达到。不知为什么,王庶心中就是有点奇特的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虽然他怎么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但是心中就是别扭。
他实际上是准备接受自己队伍较大的伤亡,再借着撤退引敌人进入副将方克敌在聚金谷的包围,形成另一次诱敌。
谁知第一次交手,西瞻只出动了一百人,第二次交手,看着兵力倒是足够了,但西瞻人却似乎非常在意伤亡,似乎想尽可能保全实力。别的人也就罢了,对于莫里,王庶还是有点了解的,连他也打得不够强悍,似乎存有顾忌,没有以往那般嗜血狂魔的风格。
西瞻人似乎在顾忌什么!王庶心中渐渐推出这个结论。
“来人!”王庶咬牙道,“我们追回去!”
李显尧不由吃了一惊,“殿下!我们追回去?”
“追回去!”王庶眉头紧皱,“一定要逼着西贼与我们打一仗!”
李显尧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王庶为何认准了这三千人不放。按照原定计划,王庶先要打几场胜仗,至少要引出万人以上,这才能装作不敌退到方克敌埋伏的聚金谷,然后里应外合将这一万西瞻人陷入危局,才能引出更多的敌军。
聚金谷中埋伏着三万人马,如果只是引这三千人过去,要战败恐怕连西瞻人都不会相信,甚至打得太慢,让西瞻援军到了还没有消灭也会让人一看就是破绽。
王庶沉声道:“也不用追得太快,我们队伍拉开长一些,我不看看西贼的反应,总是不安心!”
“是!”李显尧朗声答应。王庶恢复了显亲王的身份,别说是他,便是霍庆阳也只能听令了。
西瞻断后的轻骑见远处硝烟滚滚,苑军骑兵竟然追了过来,也觉得出乎意料。最后一个小队张弓戒备,几个传令兵一磕马腹,飞奔到队伍前方,向莫里报告情况。
苑军追上西瞻后军,便立定身形,扯着脖子吼叫起来,邀他们上前一战。他们言辞越来越激烈,从西瞻人的祖宗问候到他们信奉的神祇,又用极为侮辱的语言形容他们这次撤退的情景。眼见队后的西瞻士兵个个气得脸红脖子粗,持着弓箭的手都哆嗦不定,不断有传令兵上前,将苑军骂阵的话传递给莫里听。
王庶这边当然不知道莫里是怎么决定的,却见终于传令兵飞奔回来,大声用西瞻话下达命令,后队西瞻士兵眼中射出怨毒神色,悻悻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加快速度,竟然根本不顾苑军挑衅,快速飞奔起来。
面对这样的辱骂,他们居然还打算撤走!苑军五千士兵中只有五百个骑兵,而且这些骑兵乘坐的还都是劣马,西瞻人真的要加速,眨眼之间就能甩开他们。
“来人!”王庶厉声呼喝,“将俘虏押十人上前,向敌军叫阵!”
身边亲兵一声答应,片刻就将十个俘虏拖了过来。西瞻队伍最后骑兵都不由慢下脚步。
“砍了!”王庶大喝。
钢刀闪过,血花纷飞,西瞻人的脑袋也不比大苑人的结实,十颗人头滚落地上,十具尸体栽倒在地。曾经堡垒般的重甲兵,现在看起来像硕大的一堆垃圾。
“再来十个!”王庶厉喝。
“再杀!”
“再来十个!”
“再杀!再杀!”
“你们要怪,就怪你们的兄弟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懦夫、胆小鬼!他们不敢回来救你们,只能夹着尾巴逃窜,看着让你们死!”
王庶话语中带着浓厚的血腥气,“将这些尸体砍成碎块,扔给猪吃!”
李显尧只觉头皮发紧,战场杀敌是平常事,但是诛杀没有反抗之力的俘虏就并不是每个将领都会做的事了,还要将尸体砍成碎块,扔给猪狗?
九殿下不知到底怎么了,似乎今天不激怒这一队人决不罢休。然而真的激怒了他们,己方能战胜吗?要知道,他们刚刚取得的对峙局面,是由于事先选择好了地形,在山坡上埋伏弩手的缘故。现在他们已经全军拉开,失去了这个优势。
他这边思索,身边已经血流满地,一百个俘虏里还有一半活着了,甚至真的有几具尸体,已经在王庶的命令下被砍掉四肢,用重剑做兵刃的苑军正在奋力劈尸体的胸部,要将尸体真正砍成猪能吃的碎块。
砍尸体的几个苑军脸上都露出恶心的表情,显然这个活计他们不喜欢。估计除了变态,也没有人喜欢。但是军令既然已经下达,服从命令便是士兵的天职。
“将西贼的心挖出来!”血腥的话语又从王庶口中传出。
他们只能用力砍开尸体,将还带着温度的心脏挖出来,强忍着恶心送到王庶身边。
王庶牙关一直咬得紧紧的,他抓过一个还有些微微跳动的心脏,穿在箭上,打马飞奔,追上西瞻后军一箭射出,吼道:“这是你们西贼自己的心!正应该给猪吃,给狗吃!后面还多得很,你们带回去,慢慢吃吧!”说罢一箭射出。
他转身就跑,根本没有看自己这一箭准头如何,脸色已经白得如同重病之人,实际上王庶的确感觉很不舒服,人还会动的心脏握在手里的感觉,温热滑腻,用毛骨悚然也不足以形容,他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吐了。
一声愤怒之极的吼声自身后传来,莫里终于再也忍不住,领兵重新杀回。
“跑!”王庶策马飞奔,尽力压抑喉咙中那股呕吐的欲望。
苑军五百骑兵跟着他转身就跑,后面早就心里毛毛的步兵远远地见到骑兵回奔,也立即转身就跑。
苑军布置下的几个陷坑阻拦了西瞻骑兵一小会儿,就被愤怒得失去理智的西瞻士兵追了上来,混战开始了。
这五千前锋军这才付出了一定的伤亡,好在此处离他们约定的地点聚金谷已经很近,他们边打边退,已经慢慢接近谷口。
然后大苑军在西瞻士兵一次猛烈冲击下,向谷中退入。
西瞻士兵呐喊着,就跟着想冲进去。
“回来!”莫里冷冷喝了一声,他勒住马,眯着眼睛观察了片刻,开口道,“传令!退回城中!”
“为什么?”一个副将非常不满,“将军,我们已经将这个南苑杂碎赶进山谷,为什么反倒要回营?”
莫里冷笑了一声,“你不觉得,这个山谷口,就像一张等着我们钻进去的大嘴吗?苑军几次三番挑衅,又败得这么容易,分明有诈!明知道是恶当,我们就不要去上了。”他冷笑,“这位亲王还是有妇人之仁,如果他等着自己的人伤亡过半才逃走,我或许就信了。”
西瞻骑兵虽然不甘心,却也只能缓缓后退,慢慢撤了出去。
聚金谷长度足有三十里,为了不能一下就让敌人发现,方克敌肯定不会埋伏在谷口,那自然也赶不及过来围住敌人,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
一仗下来,并没有引到敌军主力,反而损失了几百个前锋。对比之下,莫里的骑兵伤亡就小了很多。
“不对!西瞻人为何要保存实力!”王庶脸颊肌肉跳动不休,一个匪夷所思的推论在他心中渐渐成形,越来越明显,似乎在向他叫嚣一般。
他心跳得怦怦作响,几乎无法抑制。如果推断是真的,那么眼前,就有一个大大的机会摆在面前,如果推断是假的。那他就肯定要把命送掉了!
绝对不可能有幸理!
但是那又怎么样?离京都越近,他也越明白,自己离生命的尽头也越来越近了。
当这个国家让他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时候,说实话,他心中并没有多么刻骨铭心地爱这个国家。一切是那么理所当然,他隐隐还觉得国家给他的不够多,他是实际上的皇长子,他从小就刻苦地学习一切治国技能,他觉得他应该有更大的权利、更大的作为!而不应该只是一个就藩的藩王。要不是太子是宁后所生,代表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的宁氏集团,他相信皇位一定是他的。因为觉得国家对他不公,所以他更多的是索取,是对这个国家无休无止的索取。
但是当他从云端上跌落尘埃之后,当他历尽艰辛、脚上长满冻疮、手上生满硬茧以后,尤其是当他几次为这个国家舍生忘死的战斗之后,他却开始热爱这个国家了,那是发自内心的感情!发自内心的爱恋!
看到被烧毁的关卡,他痛!看到流离失所的百姓,他痛!看到大苑被外敌欺辱,他剧痛!爱到深切的剧痛。
现在这个国家什么都不再给他了,他却愿意为这个国家奉献一切!
何惜百死报家国!
这句话,并不是随口说说的。此时此刻,对大苑的爱,完全可以让他百死不悔!
“兄弟。”他对李显尧道,“叫个人通知方将军!让他不要管长春门了,今夜带兵试着去攻东边的永春门!”
“东边?”李显尧愣了一下。
“你和方将军说,请他无论如何坚持两个时辰,等我信号!”
“殿下,你要做什么?”
王庶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此事暂时不能说给你听,兄弟,你一定要记住!如果我所料不错,那么眼下就是攻破京都的良机,不必野战,我估计也没有机会野战!也不必等十日!收复京都指日可待,如果不能抓住这个机会,那可就遥遥无期了,所以请方将无论如何坚持两个时辰……”他停了一会才吐出最后四个字,“不计伤亡!”
李显尧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计伤亡?两个时辰不计伤亡地猛攻京都,恐怕方克敌三万人中,能剩下半数就不错了,那可是一万五千个士兵,一万五千条人命!一战而死,这位九殿下心肠也算硬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王庶温和地看着他,“城中西贼不会和我们野战了,错过这个机会,想夺回京都就将遥遥无期,我们是军人,就是为天下万民而战的人,死何足惜?如果我所料不差,方将军就不会有那么大的伤亡,如果我料错了!那么苑宁瀣,必然死在弟兄们之前,与大家同赴忠烈祠做伴!”
“是!”李显尧低头称是,心中似有热血激荡不休。
莫里回城之后,长春门又一次紧紧关闭,城头弓箭戒备森严,防守得非常严密。
没过多久,苑军前锋又一次赶回城门一里半处,开始骂阵。这些苑军气喘吁吁,灰头土脸,显然是跟着骑兵一路跑回来的,他们好半天才喘过气来,越骂越难听,声音也越骂越洪亮,极力想激怒敌人出城野战。
这下诱敌之举就昭然若揭了,西瞻人就是白痴也明白城外必有埋伏,于是任由苑军从天上骂到地上,从上古骂到今日,只管紧守城头,闭门不出。
瞭望楼上的士兵视力再好,隔着一里半的距离也无法看清楚人的容貌。他只看到“苑”字将旗和旗下穿着一模一样亮银盔甲手持长枪的小人,便回去报告带兵之人还是大苑亲王苑宁瀣,殊不知那人只是一个身材和王庶接近的亲兵而已。
而王庶此刻带着二十个人,正策马奔驰在京都东郊的东苑皇家猎场之中。他可不是想重温一番以往郊游狩猎的滋味,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刚刚发生的事情还在二十个亲兵脑海中翻腾,王庶将他们叫到面前,道:“我要带大家去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我们或许并无伤损,也很可能,一个也不能活下来。”
他自怀中拿出一方四边形的金印。“我身边除了这封亲王印鉴,就别无长物了。”王庶看了看金印,唇边露出一丝苦笑,金印底部是平的,一个字也没有,他原来的亲王玉印已经在流放的时候被收走,现在这个,是新作的,随着圣旨一起过来送给王庶的。王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事情再紧急,有时间制作金印,就不会没有时间在上面浇铸几个字。很有可能,许诺他恢复亲王身份,不过是诱使他舍命的诱饵,朝廷根本没计算他活着的可能。或者是怕他还有什么隐藏势力,会用印文做些什么不轨之事。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王庶心中淡淡微笑,十七还是小看了他。
“此物是纯金所制,我们大家一起看着,将它埋进土里。弟兄如能活着出城,就找个金匠,将它融化分了吧!这上面的宝石珍珠都是很稀有之物,市面罕见,大家可以留着传家,不到十分稳妥不要卖掉,否则怕给你们引来灾祸。”
亲兵们纷纷发出骚动,一人道:“殿下,你有何吩咐就直说吧,我们这些兄弟无论做什么都不会皱一皱眉头,用不着这个!”
王庶摇摇头,“兄弟们有的有妻儿家小,有的有父母双亲,谁能毫无牵挂?这些钱不是给你们花的,一会儿大家每个人将自己心中放不下的人写在纸上,一同埋入土中,我们若是全数战死也就不必说了,若是有人幸存。”他温和地看着大家,“就请幸存的兄弟拿着这些钱财,对照纸上所写,替兄弟们照顾妻儿父母,如此,我等此去也就无牵无挂了。”
此言一出,顿时所有人都沉默了,终于一个个走上来,在纸上写着一个个人名。这中间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他们至亲之人,每个人脸上都是极度肃穆,有两个年轻些的士兵眼圈已经发红,却没有一个让眼泪真的滴下来。
王庶看着这个场景,心中又是酸楚又是骄傲,至此无话可说,只能一往无前。
最后一个人也放下笔,走回队列,金印和写了字的纸一并被放入铁匣,埋于地下。二十个人都默默望着土坑被填平的地方,几个字写完,他们似乎就有了一点变化。
“现在,我可以和大家说明白了。”王庶沉声道,“我有一点依据,怀疑城中西贼出了某些问题,实力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般,但是我没有足够的把握。皇宫中有一条密道直通城外,通道口便位于城外东苑猎场,我今天就要带着大家,从密道通入皇宫,去京都城一探究竟。此去凶险程度,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了。”
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王庶,眼中并没有畏惧。
“多余的话也不必多说。”王庶道,“有一件事一定要谨记!如果你们活下来,今天我带你们走的路,你们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说!包括你们最亲的亲人,也绝对不能说。连你们自己也必须要忘掉,否则将来无论哪个帝王执政,都不会放过你们!”
这番话若是刚刚说出来,必定引起喧哗,可是现在说出,二十个人全都静静听着,然后齐齐答应,竟然没有一丝犹豫。
王庶心头一热,忍住冲到眼眶的泪意,坚定地道:“出发!”
皇宫密道,那是大苑第一机密。只有历代帝王登基为帝后,密读先祖庭训的时候方能知晓。但是九皇子的生母德妃司徒慧是个极具野心之人,她为了让儿子登上皇位,不知做了多少努力,任何一点可能性也不放弃。这封绝密的庭训历代皇帝登基当晚都要屏退左右独自研读,其中定然有秘密,司徒慧竟然冒着巨大风险将此物偷出,观看了其中内容。
要说司徒慧也算女中枭雄,宁后的家世或者杨妃的宠幸,二者若能让她得其一,九皇子当皇帝的几率都会极大。只可惜她既没有显赫可以依仗的家世,景帝也并不过分宠爱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眼看有了成功希望,她的儿子已经到了必须出京就藩的年龄,她必须让儿子离开权力中心,去做一个藩王。
就是在那时,她将这条密道告诉了儿子。司徒慧从来没有放弃自己毕生的理想,儿子出京只是暂时的,她确信自己在京中继续活动,太和殿那张宝座,迟早要为她的儿子让出。
九皇子看不起太子,却不代表他有杀兄弑弟的想法,他将这个秘密埋于心底,不打算付诸行动。因为那条密道窄小多弯、曲折难行,只适合城中人出逃,并不适合大军进入。所以上一次他率军勤王的时候没办法利用,这一次却要用上了。
黄昏时分,晚霞将天幕笼上一层暗沉的红光,如同血渍。
大苑皇城中一口古井泛出一层波涛,这口井很深,从井上看下面一片黑暗,就在这片黑暗中,紧靠井边露出一个头来。
这是偏将李显尧,原本王庶是要做第一个探路之人,但二十个亲兵皆极力拦阻,王庶知道这不是客气的时候,若是被发现,他就算不出去,也难有幸理。却不过士兵们的盛情,也就由他们了。
李显尧从水中出来,先大口呼吸两口空气。这个密道当真隐秘非常,密道的出口竟然在水中三尺,密道的另一端也有一小段也在水中,要屏息爬行方能通过。不说给他听,估计就是让他下井去找,他也找不到密道在哪里。
他升出水面,按照王庶所说四面摸着井壁。四壁一片平整,只有用力去按,才能发现软硬有别,他抠去软绵绵的青苔,终于露出能攀爬的凹洞来。
他紧贴井壁,无声无息地往上爬,直到爬出井口,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四周打量一下,想必西瞻士兵不耐烦伺候植物,一些不耐旱的花草树木都已经枯死,也不修剪,就让这些枯枝败叶插在地里,琉璃瓦罩顶的建筑倒是比比皆是,但全都四敞大开,空无一人,显得此处不像皇宫,倒有点像破败的庙宇。
这一点也不奇怪,西瞻军一共才只有四万人,进驻在能住下一百五十万人口的京都城,光是军营都住不满,皇宫之中能有多少人在?何况密道出口,在皇宫中也是顶偏僻的地方,自然毫无人迹。
李显尧又小心观察片刻,见确实没有危险,才拉动手中细绳,通知密道那头兄弟可以下水了。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二十个士兵和王庶都爬上了井口。王庶并没有停留,留下一个人收拾他们留在井边的水渍,其余人便弯腰潜行,隐藏在一个宫殿的拐角。
这口井是后宫侍卫房专用的,这条密道的设计者考虑很周到,密道是给皇帝迫不得已逃命用的,不是给万一知情的刺客潜伏宫中刺杀皇帝用的。所以入口设在侍卫聚集的地点,而不是设置在更方便的皇帝寝宫附近,大内侍卫值夜都要严格记档,他们不像杂役房宫人处等地人多且驳杂,这里每个人彼此都十分熟悉,绝不可能从外面混进一个生面孔还没有人知道,何况从密道进入,这个人必定一身湿透,更没有办法隐藏,一旦被发现,周围都是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恐怕很难逃脱。
而宫内的皇帝如果要用密道,必然是出了极大变故的时候,他自然可以从容支开侍卫,下井玩一次漂亮的人间蒸发。叛逆就算将皇宫掘地三尺,怕也无法找到皇帝。
且说王庶等人一步一个脚印,一直到走出后宫小门,拐到后花园范围,仍然一个敌人也没有遇到,让他们白白提心吊胆一场。
自从出京就藩之后,这是王庶第一次重新踏入皇宫,和设想的不一样,他现在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激动,只有坚定的信念和目标。只要想想就能感觉到,如此的沉稳要靠什么样的阅历来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