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将眼光从统帅的角度移出来,找一个厮杀中的士兵,从他的角度重新看看这次战役的惨烈程度。
宋穆武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顾全力向上攀援,他听到中队长马滕在上面大喊:“贼人就要顶不住了!快上!快跟上!”他随手扔掉盾牌,手脚并用,飞快地往上爬。
可惜苑军没有一直占据优势,西瞻人很快缓过神来,一块巨大的青砖紧贴着宋穆武头顶落下,一阵风将他差点带得摔下云梯。
身下一片惨呼,宋穆武甚至不敢低头看身下自己那小队士兵是什么样子了,反而以更快的速度向上爬。如果不能攻下京都城的外城墙,他很快就会和自己的兵在阴间会合,看不看也都没有关系了。
身后方阵中的苑军还可以后退或者冲锋,他们这些已经到了城下的就别无选择,要么冲上去,要么死!
“啊!”一声惨叫,宋穆武眼看着自己的中队长马滕被一块礌石砸中,从云梯上跌了下来。从他身边掉落的时候,宋穆武还下意识捞一把,当然他什么也没捞着,如果捞着了,不但抓不住马滕,巨大的势能将毫无疑问带着他一起跌下去。
又一声惨叫,他身边云梯上有一个士兵被热水烫伤,也跌下去。实际上每座云梯上都传来连绵不绝的惨叫声,每一刻、每一架云梯都有人死亡。攻得越早的死得越快!越勇敢的人越先送命。
由于京都城城头有一个内倾斜的女墙,投石机不能造成敌人伤亡,但可以压制敌人不能露头,同样是帮了攻城的苑军大忙。可是当城墙大面积覆上云梯的时候,远处军阵中的苑军已经不敢使用投石机了,因为投石机是无法保证一定能将石弹扔上城头的,更多的石弹可能扔不了那么高,磕在城墙上便掉下来,反而将自己的云梯砸翻。如果还像刚才一样两百架投石机发疯一般扔个不停,城基的苑军等于受到夹击,只怕不一会儿就能死光。
所以现在这些已经攻到城角的勇士,能靠的只有他们自己了。
宋穆武离城头越来越近了,他身上一点伤也没有,甚至连一滴别人的血都没有溅上,这简直可以说是个奇迹。他没有丝毫退缩,完全是靠运气才没受伤的。
上万个攻城的士兵中,礌石砸中谁、滚水泼中谁,和士兵的武艺高低如何、经验丰富与否,多少有一点关系,但是更起决定作用的却是运气。士兵百炼成钢,凡是从底层一点点打上来靠军功积累成军官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拥有比别人更好的运气。
不过宋穆武一点也没有高兴,城头还没有登上,他还是随时可能倒在城下,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无数朝夕相处的同伴已经死去,如果夺回京都,他们这么多人会化成同一块牌位,放在忠烈祠里。牌子上写着“某年某月,京都光复之战,某某人数”。他们每一年,会享受皇帝亲自主持的祭奠,这已经是作为士兵的最高荣耀了。
忽然,他听到左边城下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宋穆武抽空向左边一看,立即心中便升起一阵热血,就在他左手边隔着一个云梯的位置,一名苑军成功登上了城头!
可惜只是一瞬间,那名士兵就又摔了下来,宋穆武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上多了好几个喷着鲜血的刀口。
只是这一停顿,紧挨着他右边的云梯上,又有两个士兵登上了城头,其中一个还没有站稳就被人推了下来,那士兵知道自己马上要来临的命运,带着不甘心的吼叫声从宋穆武身边跌下。另一个看服饰也是个中队长,他临上城头的时候用了个漂亮的空翻,人在半空中兵刃已经抽出,这个中队长武艺超群,成了苑军最早成功跃上城头之人。
他身影没入城头看不见了,兵刃激烈的撞击声炒豆一般响起。他能支持片刻,就会有人支援,不能支援,那不管武艺多好,也必死无疑。
宋穆武已经距离城头只有不足一丈距离,城头兵刃撞击的声音就像一下下打在他心里,热血在胸膛里沸腾。他大吼一声,用尽全力向上爬去。同样的吼叫声在身前身后、左左右右此起彼伏,无数苑军突然加快了速度,纷纷向城头爬去,转眼间又有两个人登上了城头。
宋穆武脑袋都被热血充满了,手脚配合得超快,好像不是自己的手脚一般,终于,他的脑袋到了城头的瞭望口,宋穆武下意识从这个脸盘大的瞭望口往里看了一眼,却刚好见到最先登上城头那个中队长,被一个有些跛脚的西贼一刀砍下脑袋。
鲜血飞溅出来,飞上五尺远的城墙,越过瞭望口,喷在宋穆武的脸上。
宋穆武跟这个中队长并不熟悉,但是滚热的血喷上那一瞬间,他却突然感受到了悲愤,他双目大睁,最后两尺一步便迈了上去,他终于也成了跳上城头白刃战的一员。
一上城头,十几个手持马刀的西贼便围了上来,宋穆武拔出腰刀,大吼着向敌人主动冲了过去,他没有任何想法,一定要坚持几个呼吸的时间,坚持一刻,就会有同袍上来接应他了,就和他接应别人一样。
就在他身边两步的距离,一个苑军士兵还没有扔掉盾牌,一手持盾,一手也拔出腰刀,和他一样吼叫着向人群中杀去。他的盾牌为他挡开两记刀光,可他也被刀上的大力砍得后退几步,忽然他被一刀刺中大腿,这一刀几乎将整条腿都刺穿了,那苑军踉跄跌倒,手中盾牌飞出,他都没有来得及叫出一声,脖子就被一刀劈中,没了呼吸。
同伴死在身边,让宋穆武红了眼睛,他猛冲过去,将砍人的西贼撞倒在地,他挥刀狠狠斩向敌人,脑后却骤然响起刀刃破空的声音。宋穆武没法躲闪,只能等死,却见他小队中的一个士兵从城墙露出头来,救援不及,扔出腰刀将他身后的敌人挡开了。
城头上展开了白刃战,苑军打开的几个缺口,很快就被西瞻人补上了。随即从别处又打开几个缺口,又被补上。
到现在,城头还是西瞻士兵占据绝对优势,宋穆武手臂已经麻木,他手中兵刃已经换了两次,现在握在手中的是一把从地上捡起来的敌人的战刀。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支持到现在,全凭混战,他不是主要目标,不然光是那个跛脚的敌将,他就挡不下一招。
但是他必须坚持,因为现在城头上,只有他一个军官,其余人都是士兵。尽管他只是个小队长,还在士兵九级之中,连最低阶的军官也算不上,但是却也是此刻最高的长官了。
西瞻人应该分不出他这个小队长军服和士兵的细微差别,不然也不可能容他活到现在,但是每个苑军都知道,他是此地的长官,是这些人的主心骨,他怕了、退了、败了,这些人的士气就可能崩溃。
然而实力的巨大悬殊,毕竟不能单靠士气支撑,宋穆武全身上下都已经被汗水打湿。“集中一点!守住!无论如何守住这个口子!”他声嘶力竭地喊。
他的喊声终于引来那个跛脚的敌将,这个人刚刚砍死一名苑军,回过头来,阴森森望了他一眼。这个敌将全身裹着鲜血,光是宋穆武亲眼看见,死在他手上的苑军也就不止十个了。
当!一声巨响,宋穆武手中战刀脱手飞出,一瞬间,他只觉得连他的胳膊一起飞出去了,这样简直无法抵挡的巨力让他心中明白,他恐怕活不到下一招了。
四个苑军同时缠住那个跛脚敌将,给他们的小队长争取时间,宋穆武猛然跃起,一手拿着从地上捡起的一支系着红绸的标箭,扑向跛脚敌将,将他牢牢抱住;另一只手用尽全力,将那标箭甩开,让鲜红的绸子在城头飞扬。
这个跛脚敌将一定是西贼中的重要人物!宋穆武只有这一个想法,扬威弩!来吧,同归于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一支钻头般的螺旋形劲道从宋穆武紧抱敌人的手臂中传入,他胸口一阵剧痛,立即昏死过去。莫里却也同时闷哼一声,肩头插着一直羽箭,这是巢车上的神弩营弓手干的!如果是真的扬威弩射中,莫里会被直接钉在城头青石地上,不会只是肩头受伤就算数。不过扬威弩拉开到射击要最快也要几个呼吸的时间,真的扬威弩,却也射不中了。
莫里一手抓着箭杆,微微一吸气,啪的一声将箭杆折断,由着箭头留在肉里,便继续挥刀作战了。箭头拔出会流血不止,不利于之后的战斗。
他望远处望了望,想找到射伤自己的苑军。却见每一辆巢车之上都有好几个人拉满了弓弦,全都眯着眼睛找机会向城头射击,根本分不出是谁射的自己。莫里取过弓箭,嗖嗖嗖三箭过去,两发命中,射中了两个巢车上的敌人。这么远的距离,他的命中率已经相当惊人了。
可是超常的命中率立即给他惹了麻烦,被他射死两人的那辆巢车上剩余的几个人同时将弓箭瞄准了他所在的方位,只一瞬间,每个人都射出了三支以上的箭支。
如同一场骤雨对着他一个人下,莫里也不得不靠着女墙的斜面站立才能躲避这一轮激射。之后他也不能站在原地,只好向横下移动了几丈距离,城头正在白刃战,每个人都是不停移动的,神弩营的弓手看不见,就不敢再射了。
他引弓射敌的当口,就有十几个苑军成功登上城头。莫里哼了一声,指挥自己的马刀队绞杀过去。
三个时辰内,京都永春门城头不断被苑军冲开一个缺口,又不断被西瞻士兵堵回去。双方反复争夺十几次也分不出胜负,城头挂满了尸体。攻克京都的战役从黎明开始,一直打到黑夜降临,仍旧没有成功。
黑夜对攻城的一方来说,是巨大的障碍。
上万人一起攻城,除了他们周围那一小块距离外,攻到城下的人是完全不知道别处情形的。全靠旗帜指挥他们冲锋的方向,夜晚他们看不见旗帜,巢车上的瞭望兵也看不到城内的情形。失去了指挥,光凭勇气去冲城,必然造成许多不必要的损失。远距离的投石机和弓弩都不能使用了,失去了远程支援,伤亡会成倍增加。而且根据千百年来的经验,黑暗中攻城会给士兵极大的压力,他们得不到有效指挥,任何莫名其妙的原因都可能引起大面积崩溃,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夜晚是不会攻城的。
京都城只有六千敌军,攻克只是时间的问题,犯不上用十倍的人命去拼。
于是,在弓弩的掩护下,苑军鸣金收兵了。
今天这一仗足足打了九个时辰,决心不可谓不强,但是仍然未能将京都雄城一举攻克。之后统计伤亡,结果更是让每一个苑军将领震惊。
推着云梯攻到城下的第二步兵队一万名士兵几乎全部阵亡,更难以接受的是,巢车上的神弩营弓手伤亡惨重,达到半数以上。这些人的损失更是难以弥补。
有内倾斜的城墙掩护,西瞻士兵损失则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是拙吉、莫向等人一样心惊,京都这样的坚城,一天之内就几乎被攻克,这让在大苑已经横着走了很久的西瞻人感到害怕,今天夜色降临,所以苑军收兵了,但是明天呢?拙吉并没有信心他能坚持到明天日落了。
尽管敌人有十几万,他们只有六千人,实力颇为悬殊,但两天就被攻克京都,这是拙吉绝对不能接受的。实际上,不管几天,只要京都是由他守卫,被人攻克了他就不能接受。昔日在骁羁关下,骄傲的他甚至带着一千五百人冲击四万人的军阵,依然大获全胜。
在拙吉看来,不,应该说在每一个西瞻人看来,西瞻士兵一个能顶得上苑军一百个!以少胜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三更时分,从京都城头一个苑军看不到的死角处,静静垂下了两条绳索。百余个身姿灵活的身影悄悄顺着绳子爬下来。他们俯身弓腰,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向不远处的苑军大营靠近。
这一对人是莫向亲自带领的,主意也是他出的。
他们的目标不是人,而是放着粮草和攻城器械的仓库。苑军开到城下不远处扎营备战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将苑军的仓库位置记住了。只要烧了粮草和投石机云梯等物,战争的天平就将向他们倾斜。
仓库设在大军西北部,距离城头颇为远,苑军大概认为这个距离足以让西瞻士兵毫无办法,所以守卫仓库的人数稀稀拉拉,寥寥无几。但是他们小看了草原民族的耐力和爆发力,在有需要的时候,便是不骑马,他们也比苑军只快不慢。
一个更次以后,莫向已经能趁着月色看见苑军守兵盔甲上的装饰了。但是苑军为数不多的几个守兵却一脸疲惫,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察觉。
就要走到仓库门前二十丈范围,莫向觉得自己碰到一块坚硬的东西,他立即挥手让属下停下脚步,自己用手仔细摸了摸,发现这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俯下身子去看,这二十丈范围布满了高高低低的大石头,中间间隔或大或小,在黑暗中一直延伸到苑军大营中,也不知道地上有多少石头。
莫向心中警觉,小心地打量这些看着没有什么不对的石头,还用手小心地敲了敲摸了摸,怎么也看不出什么蹊跷,但他也没有掉以轻心,若是毫无用处,这一块石头小的也有一百来斤,大的少说三五百斤,苑军就不会将这么多石头辛苦抬过来了。
百来个西瞻士兵都围过来,群策群力地想,最后得出结论,苑军放这么多石头在仓库前面,是为了防止西瞻马队冲营用的。
马匹只适合在平地上跑,大苑人真是愚蠢,他们只想到有这么多石头挡着,西瞻的马队就进不来,没想到人可以从马上下来,何况他们这次夜袭,本来就没骑马的。
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想通这一点之后,莫向便带着这一行西瞻人便小心翼翼地进入石堆之中,有石头的掩护,他们更加不易被苑军发现,很快就悄声无息地没入夜色之中。
等莫向发觉自己已经走出很远,却仍旧没能进入苑军营中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莫向读过不少汉书,认得不少汉字,可惜他还是不明白什么叫做奇门遁甲。
他们整整转了一个黑夜,等太阳升起的时候,才被苑军发现,守兵叫来弓箭手,远距离袭击,将这一百个毫无建树的敌人射死在石阵中。
西瞻金鹰卫成员——副将莫向,便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在一堆石头里面。
不过,谁规定聪明人就要有聪明的死法?莫向从青州以来,他出的主意害死过多少人?现在京都城中每一个西瞻士兵,怎么死都是正常的。
好朋友莫向的死让拙吉愤怒异常,第二日的守城之战,西瞻人让苑军见识了西瞻的特产——火油!
火油并不是容易得到的武器,无论开采、提纯、运输,还是保管,都十分麻烦,而且这是纯天然的,整个西瞻只有沙漠中几口火井出产这种东西,每年的产量也十分有限,他们长途奔袭,只带来为数不多的一点儿。如果不是太过愤怒,拙吉也不舍得把带来的火油全都用上。
尽管数量不多,还是让苑军遭受了巨大的伤亡,仿佛是从洪荒时代降临的天火,在城下处处燃烧着。
不管是投石机还是云梯,不管是城墙还是铁甲,只要沾上一点儿,这种火焰就会无休无止地燃烧,直到把目标化成灰烬才罢休。
这一天下来,伤亡人数比头一天还大,更麻烦的是,二百架投石机足足被烧毁了一百五十架,整个军营还能用的巢车只剩两部,再也不能形成远距离压制了。
没有了远距离压制,第三天的攻城伤亡就更大了,苑军还没能靠近城墙,就被城头的弓箭压得喘不过起来。
苑军从黎明攻城,激战了整整一天,仍旧是到黑夜降临被迫结束,只不过苑军神弩营的弓手损失过大,这一天下来,伤亡比之前两天更甚!
照这样看来,京都城就算攻下,大苑这支全国最精锐的西北军,也要打残了!
第四天黎明,苑军做了和西瞻预备烧营士兵同样的事,也有一百个苑军从密道进城,想要从里面烧了西瞻人的仓库。
只不过,这队苑军乃是私自行动,没有得到主帅的允许。领头的人,是王庶。
这一百人等同死士,关于此行的凶险,他们心中明白得很,每一个人都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且看那金枝玉叶的亲王,他们的九殿下都不畏生死,何况是他们呢?
两天下来,战场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就是他们的动力,九殿下就是他们的榜样,他们做成了,他们的同袍兄弟就可以大大降低伤亡!
在他们还在地道中的时候,永春门和长春门的攻城战一起打响,为他们做着掩护。这一百名苑军和上一次不同,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一个挡水的油纸包,里面包着西瞻士兵的军服,那是从西瞻士兵尸体上收集的。他们都会听几句简单的西瞻话,这是王庶提前教会他们的。
这一切的准备,并不是为了增加生存的几率,只是希望能让他们在城中走得更远。
按照王庶原本设想,最好的结果是到达仓库才被西瞻人发现,最坏的结果是西瞻人就守在井口,上来一个杀一个!
这不是不可能的,因为上一次他们从密道回到城外,已经被西瞻人发现了,密道口确实很隐秘,但既然西瞻人知道皇宫中有密道,那就有发现密道的可能。遇到这样的决战,他们只要发现了,就不可能不派人看守密道。
不用多,只需要有两个西瞻士兵,就足以守住井口。从直上直下的井壁往上爬,根本不可能腾出手来拿着兵刃抵挡,敌人只需看见出头就是一刀,就足以让他们一百人窝窝囊囊地死光。
只不过,既然已经决定冒险,那就一切听凭天意吧。世间之事若要求得万全才去做,那肯定什么事也做不成!
老天爷对他们不薄,别说井口没有敌人,侍卫处也没有敌人,实际上,如果他们有心情在皇宫兜一圈,就会发现,整个皇宫都没有人。
这是因为,另一边激烈的攻城战已经开始,西瞻人数限制,他们只能全部投入战斗,不能留守皇宫。拙吉当然也知道皇宫中有密道,必有隐患,他也想找到密道堵上,但这处井口密道设计得如此隐秘,西瞻人一两天的时间,怎么可能找到?所以王庶一行从井中出来,脱下湿衣,换上西瞻人的军服,也没有一个人发现。
只有出皇宫宫门的时候遇到一点麻烦。密道找不到,拙吉就派人在皇宫几个门守着等着,不过也是由于人手不够,每个宫门只有几个人而已。拙吉并不指望几个人就能拦住敌人,便让他们手中都握有信号,发现敌人就立即发信号,等待支援。
可战斗一起,皇宫城墙的城砖被大量拆除,拿去做投石机的石弹了。门口是守住了,他却忘了现在皇宫城墙到处是缺口。王庶一行没有到宫门,就看到一个能过人的缺口,此刻抓住机会哪有不利用的道理,于是这一百人根本没有经过宫门,直接从墙上翻出去了。
这一百人顺利穿过皇宫,来到京都正阳街上。
走出百余丈距离,他们的好运气就似乎终止了。街上号角声声,呼喝连连,四面八方都有人马在急急赶来。
王庶等人暗中都握紧了拳头,心中存了拼一个够本的心思。
谁知一队西瞻士兵从他们身边跑过,根本没有理会这些人。队伍最后的一个西瞻士兵回头冲他们大吼了一句,然后就迅速前行。
这一百个苑军的西瞻话都非常有限,根本没有听懂这个士兵喊的是什么,但是此人对他们并无恶意,这却是看得出来的。他们彼此望去,心中明白,西瞻士兵并没有发现他们是敌人。
王庶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小声道:“我们跟着他们一起走,先走出正阳街,找机会再转向仓库!”
这一队苑军用几乎不可见的幅度微微点头,便整齐排列,缀在刚才那一队西瞻士兵后面,跟着向前跑去。
他们准备充分,准备的都是全套军服。铁林军是整个西瞻最精锐的部队,他们的皮甲都制作精良,头盔不但护住咽喉要害,还遮住小半个脸,在没有怀疑的情况下,根本连相貌都看不清。
果然,一路上奔跑的西瞻人没有一个仔细去看他们一眼。转过正阳街,认准去仓库的岔路,这一队人悄悄慢下来,预备往岔路上拐。
谁知刚刚减慢脚步,迎头过来几个骑着马奔驰的西瞻士兵,看服饰领头的是个军官,他纵马上前,不满地对王庶大吼了一声:“快点!去永春门支援!”
“快”、“永春门”,这两个词是能听懂的,“支援”听不懂,但是苑军也明白这个军官是要他们快点到永春门去。王庶无奈只得加快脚步,想等这个敌将看不见的时候再走,谁知跑出一阵回头一看,却见那军官站在正阳街路口不动了,不停对往来的西瞻士兵发出指令,想必他就是来调兵的。
王庶此刻要是硬走,绝对逃不出他的视线,也绝对逃不出满街士兵的追赶,只得跟着西瞻士兵,向城门走去。
“怎么办?”李显尧小声问他。
王庶渐渐下定决心,目中现出坚毅神色。
“去不了兵器库了!”他咬着牙道,“我们只能去永春门,试试能不能从里面打开城门!”
苑军乍一听这句话,脚步都齐齐一缓,可是随即,每个人都露出决然的神色,他们干什么来了?不就是冒险来了,玩命来了!每个人都没有预备能活着回去。烧仓库也是拼命、开城门也是拼命,做!为什么不做!
每一个西瞻人都双眼通红看着前方,居然没有人注意到身后穿着一样衣服的人不是他们的士兵。没过多久,王庶就跟着这群人来到城楼前。
高耸的城墙,剑拔弩张的敌军,一时都到了眼前。每一个苑军的目光都热切起来,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城下,让城门在他们手中开启。
但是他们的面前,还有无数西瞻士兵。西瞻一个重甲队的军官赶上来,大声调度布防。这一次街上跑的都是辅兵,王庶紧跟着的那一支西瞻士兵被他安排煮热水,熬热油。王庶这一支便负责将成堆的弓箭搬到城头上。
这个时候,城外苑军已经像愤怒的波涛一般,撕开弓箭的远程防御,铺天盖地向城门席卷过来,惨烈的攻城战近战开始了。
一样的羽箭纷飞,一样的烈火烁烁,一样的硝烟弥漫,一样的紧张无比。
敌我双方都不顾一切拼杀着。城外苑军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声声入耳,刺激这城内同袍的神经。
王庶一咬牙,带着人冲向城门,大声喝道:“我们来帮忙!”
西瞻城门处是个小什长,他正忙碌不堪,几乎想也没想便大声回应:“你们把石弹搬到城头,投石机要用,快一点!”
“好!”王庶答应一声,实际上他根本没听懂对方说什么。
便装作十分急迫跑到那个什长身边,那什长毫无怀疑,指着新进从皇宫中拆出来的一堆青石砖叫:“快!”
王庶冲身后的李显尧做了一个手势,他挡住那什长的视线,假装要搬青砖,突然弯腰,将身后李显尧露了出来。
李显尧无声无息地一剑挥出。寒光一闪,那名什长人头冲天而起,血雨飞溅,洒向城门。
门口剩余西瞻士兵都呆了,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杀!”王庶狂吼一声,挥舞着军刀冲了上去。
“杀!”苑军齐声大喊,此刻他们再冒充西瞻人已经毫无意义。这一百名死士如同憋闷了太久的阴天,一声声炸雷般的怒吼此起彼伏地传来。
城下居然传出了苑军用汉语发出的叫喊,这让城头西瞻士兵惊惧不已。他们摸不清情况,一时手忙脚乱。
城下却有许多西瞻士兵发觉不好,他们纷纷扔下手头的工作,向城门处赶来支援。
城门外的苑军听到里面居然有同袍的声音,全都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城门咚咚巨响,那是壕车上的撞木开始撞击城门的声音。
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快!再快!
王庶手中马刀舞成一团雪光,他心中有太多的愤懑需要宣泄,有太多的杀意需要释放!他的身上已经浸透了鲜血,他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炙热!他愿意在这里流干他自己的热血!
不流血,如何撕破这昏暗的苍穹?不流血,如何打破这胸中的块垒?
老天!无论你以前多么瞧不起我,这一刻,我有权利,要求你正视我!这些流淌的血,要让你在苍穹中睁开双眼,看一看昔日的显亲王,今日无畏的战士!
刀光如电,王庶的怒吼声如同龙吟虎啸,苑军跟着他们的九殿下一起怒吼!这一刻,这一百个苑军迸发出的气势,居然胜过杀人如麻的西瞻士兵。
城头的拙吉已经明白下面的变故,他喝道:“莫里!带着你的人去下面助战!一定要护住城门!”
莫里发出洪钟般的应声,手持马刀的西瞻士兵从城楼的阶梯上潮水般不断涌出。
城头上的叛军大将已然发现了城下的变故,顿时大惊失色,连连大吼道:“来人,来人!去下面助战!”
叛军的士卒顿时如梦方醒,潮水一般地向大门边涌杀而来。
王庶知道时间无多,大吼:“弟兄们,快!哪怕我们全死在这里,也要打开城门!”说着他不顾身后的情况,发出歇斯底里的大吼,向城门拼死冲去。
此刻,他满头满脸都已经被鲜血淋满,浓浓的血浆从他头顶一直流到脚底,不断有血花飞起,再落下,落到他眼睛里、耳朵里、嘴巴里。他眼前的世界全是血红一片。
耳边时时刻刻都发出吼叫和惨叫声,没有一分停歇。他没有余暇顾及身后的兄弟究竟还剩几个人,也无暇顾及前方还有多少人。血红一片的目光中,一切都已经摒弃,只有那两扇承载了太多希望和苦难的城门。
当那目光中完全是血红色的城门就在眼前的时候,王庶心中升起一阵不由自主的颤抖,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到了它面前。
他的手碰上门闩,大吼一声,就要用力抽。
城门的西瞻士兵发出一声绝望的大喊。城门若被打开,意味着什么,谁都知道。
“莫里将军,放箭!”城门的西瞻士兵大喊了一声,他自己十分清楚,自己这一声意味着什么。但是大苑的西北军都是好汉,难道西瞻的铁林军中,有一个孬种吗?
莫里眼角一抽,放箭就会连城门的自己人一并射死,但此刻却是片刻不得犹豫的时候,他喝道:“放箭!”
一阵乱箭飞来,西瞻士兵和大苑士兵被无差别覆盖。
“李显尧!开城!”王庶几近凄厉地喊了一声,一把抓过一个西瞻士兵当作挡箭牌,一边给李显尧让出地方,让他可以和自己一起去拉那沉重的熟铜门闩。
身上好几处都叫嚣着剧痛,应该是中箭了,但是王庶甚至没有时间看一下自己哪里中了箭,余生全部的力气都愿意在这一刻挥霍一空,他手臂暴出青筋,用尽全力去扯那门闩。
门闩一寸寸地抽动了,一支羽箭从右边对着他太阳穴飞来,王庶却根本没有看见,更不要提闪避。
突然一个苑军跃上,那箭支便插在他头上。
“九殿下……”他只叫了王庶一声,便闭目而逝。
王庶甚至没有时间看一眼,这个为了保护他而死的人是谁,便继续拉动门闩了。
现在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他不愿浪费任何一丝力气,似乎生命中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迸发出来,他只希望那扇城门能够顺利开启。
沉闷的吱吱声传来,门闩在他们手中一寸寸抽出,王庶刚刚大喜,却见一支带箭着利啸飞向李显尧的胸口。
李显尧突然发出一声大吼,竟然丝毫也不闪避。只听砰的一声,门闩被他彻底拔了下来。
与此同时,噗的一声,血花在他胸前开放。
李显尧却仿佛根本没有感到疼痛,他吼叫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这个有三个人身高的巨大门闩居然被他一把抬起,高举过头,向西瞻士兵中狠狠砸去。
“西贼——!拿命来吧!”
这是他最后一声呐喊。
生年总有尽时,英雄莫死床榻。
换得山川为我,唱曲清歌便罢!
那一扇巨大的城门,终于艰难而又缓慢地打开了。
当光线从门缝中逐渐照进来,王庶心中的悲怆化成怒火,燃烧到了顶点。
身后的西瞻士兵潮水怒涛一般涌上来,意图趁着最后机会再关上城门,那汹涌的态势,似乎瞬间就能将他淹没。王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兄弟们,大苑显亲王请求你们,不要畏惧生死!哪怕只剩一个人,也要守住城门!”
“愿为九殿下誓死效命!”城门内的苑军发出震天的回应。
王庶双手张开,拉大城门,对着城外用尽全力喊道:“冲进来啊!大苑的士兵!”
阳光中,他双手拉住城门的身影是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光亮夺目。
“愿为九殿下誓死效命!”城外传出地动山摇的呐喊。
云梯车后的士兵扔下云梯,拔出腰刀,向城门疯狂地冲了过去。
“愿为九殿下誓死效命!”
随后接应的苑军发出呐喊,大喝着向城门冲过来。
“愿为九殿下誓死效命!”
步兵方阵中的苑军不得命令不能随意进军,他们只能把全部力气都用来呐喊,这时候,鼓声、号角声、利箭声……什么都听不见了,十万人一同喊出一句话,声音可以直达苍穹,天地之间只有这一句:“愿为九殿下誓死效命!”
也许士兵们并不明白自己喊出这一句话代表什么意义,他们只是有满腔的热血必须要迸发,只能跟着大家,顺着大家,喊出这句话来。前面的人喊了,他们就喊了!似乎不这样不足以壮大声势,不这样不足以表达心意。
苑军迎着城头纷落的雨点般的弓箭,顶着头顶能将他们拍成齑粉的巨石,踏着战友血肉模糊的尸体,朝城门疯狂突击。
城门完全开启,王庶满身都是浓稠的血浆,甚至分不出他是死是活。
方克敌骑一匹白马,飞跃入城,大叫:“九殿下!你还好吗?”
“血债血偿的时候到了!”王庶咬牙大喊,“杀!”
苑军的士兵,如同水银泻地,从城门涌了进来、挤了进来,在他们身后,是西北军为数不多的骑兵。
马蹄声踩得石板当当作响,箭支带着让人头皮发麻的抽空声漫天响起。一声声惨叫更是接连不断。
但整个京都最响亮的声音,还是那一阵山崩海啸般的吼声——还我河山!还我河山!
这一场战役在下午时分结束,城中六千西瞻士兵全部战死,无人投降。这群深入敌境的敌军是那般顽强,以至于战争结束,苑军士兵神色都颇为恍惚,过了几天之后,还有士兵发着呆,不自觉就唱起西瞻人习惯唱的军歌,因为在那场最后的战斗中,他们每个人都把这首歌听了太多遍。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
长生天赐予我们强壮的筋骨。
弯刀是我们的牙齿
战马是我们的翅膀
长生天的宠儿
别畏惧死亡
我的荣耀要用血来鉴证!
祈求与哭泣属于弱者!
灵魂会在烈火中升腾
鲜血浇灌过的地方很快就会长满青草
那是长生天赐给英雄的牧场!
不光是这些苑军,京都城中流淌着鲜血的土地,京都周围见证过这场战役的山川似乎也记录下西瞻人的歌声,每当有风吹过,都似有歌声传来。
苍狼的子孙啊——
伸出你的手
把战旗插在白骨堆成的战场!
等明年春风吹过
白骨上就会长满青草
那是长生天赐给我们的牧场!
苍狼的子孙啊!
不用畏惧死亡
生命只是艰难的轮回
你永远的家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