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青瞳这一辈子最不知所措的时候,便是现在了。
她瞪着眼睛,张着嘴,“你……你……你……”她指着苑瀣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像个傻子一模一样。
“我必须出兵,因为在京中,他们的权势过大,容易引起反扑,但是在西北军的严密控制下,到了关中,他们就无力掀起风浪了。我将他们暗中的死士全部控制,将他们的财物都带来,霍庆阳元帅留守京都,旬日以前送来密报,已经将京中遗患全部铲除。”他伏地叩首,道,“西北军中高级将领都知道我的计划,若是我对陛下有恶意,西北军断然不会前来,陛下,你相信这些曾经在你麾下、为你出生入死战斗过的将士们吗?”
队列最前面的西北军将领,全都眼望青瞳,单膝跪了下来,他们齐声道:“参军!你还信任我们吗?”
“我……我……我……”青瞳仍旧处于呆傻状态,语无伦次。
“动手!”
喊出这声的是对面军中的胡久利,随着他一声大喝,以吕慧安为首,朝中三十八位世家权臣立即被团团包围。他们每个人都有护卫,每个人都有若干死士和武功高手跟随。但是进入军营之前,这些人全部被详细登记在案,每个人有什么特长全都在皇帝和将领面前一一表演过,所以也早就有了破解计谋。
轻功高明的就准备了网子,武功高强的就用弓弩瞄准。甚至有几个精于刺杀的好手,因他们表演的遁术太过神奇,士兵们以为这是妖术,除去弩箭长枪的远距离袭击,还准备了黑狗血。
大苑立国两百多年,能在千军万马的拼杀中进入朝堂,成了能影响朝政的大世家,这三十八个世家哪一个都不简单。他们精心搜罗多年的武功高手,至少代表了大苑武林一半以上的精英。却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在一群根本不会武功的普通士兵手中,死了个干干净净。
大苑江湖气数大伤,无数武功秘籍和独家招式就此失传。大苑武林要到百年之后,才又逐渐兴旺起来。这一百年间,西瞻东林,南诏北褐,武林道上的正常切磋,大苑基本被人压制,少有胜绩,更加没有人敢出国去挑战。
侠以武犯禁!一个朝代,但凡国运昌盛,人们通过士农工商能得到更大的发展,或者通过参军挥洒过度的精力,愿意练这种格斗技巧的人总会大大减少。前辈已逝去,后继又无人,中原江湖百年间确实在别国面前低了一头,可是每个普通百姓都能扬眉吐气,那也值得!
要说武林就此衰败,那也不尽然,正因为练武已经起不到高人一等的作用,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武者都是真正爱武成痴的精英,这些人不会欺压良善,也不会横行乡里。他们沉下心来,将武学融会贯通、去芜存真,经过百年的积淀,终于让中原武道又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这些人人数虽然少,却是武人真正的魂魄。
且说血肉纷飞的场面发生在眼前,吕慧安才终于明白了一切,从最开始他就料错了,他将自己所有的底细全盘托出,那是因为他相信显宗皇帝只有依靠他们,才有可能保住皇位。谁知他完全料错了,这位根本没有想过要保住皇位,甚至没有想过要保住性命。
现在一切都没有了,家族收集了多少年的财物,家族暗藏的关系网,家族精心培养的死士……这一切都是准备在关键时候起大作用的,如今全都没有了……
“疯子!疯子!”他指着远处的苑瀣,声嘶力竭地大叫。心中却也知道,自己输得不亏。用一顶皇冠,用自己的性命为诱饵,将他们拖下水,这个分量完全够了!
两军对峙,却并没有打一下,这场本以为会厮杀得天地变色的内战就结束了。
经过一个下午的打扫战场,整编军队。到了晚上的时候,两军合并一处,开始了这么大的大军,很少出现的会餐。
一只只牛羊被放翻,西瞻人烤羊的手艺让苑军惊诧,他们喝酒的速度也让苑军惊诧。不光是西瞻人,便是关中当地的羯人、羌人、党项人、敕勒人……也尽有语言不通的,说不出的话,许多就用酒来代替了。只有关中军仍然保持清醒,穿梭其中,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充当两者之间的翻译。
此刻,这场战事的双方主角,却在同一个帐篷内,秘密倾谈。
“九哥,你不用叫我陛下了!”青瞳喜笑颜开,端起酒杯,道,“你不知道,你帮我解决了一件大事!省下了我好几年的苦工!”
“陛下,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知道我不如你,还是有德者居之吧。经过了这么多事,这个皇位,我也没有多么看重。”他轻轻一笑,“陛下若真能容我,让我流放天涯,寄情山水,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青瞳敲着酒杯,纵声笑道:“你没有多么看重,我却是十分看重!我苑家高祖大帝浴血苦战十余年,这才化家为国。息宁帝三十年的封桩休养,才成了天下最富饶的国度。无数中原人两百年的耕耘,才成了这文化繁盛、百业兴旺之地!民智民力、民血民膏,两百年才堆起来的皇位,你岂敢不看重?”
“是啊。”苑瀣感慨地道,“从以为你死了,我在白家的怂恿下,要去争这个位置之前,我已经想好了,这其实不是皇位,而是一种责任,姓苑的人必须背负的责任!我去争,只是因为我不放心别人,我觉得苑家必须要有人把它做好,做不好,对不起我们的祖先!”
“九哥这话,当浮一白!”青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责任啊!姓苑的人必须背负的责任!好在你我兄妹,还担得起这个责任!”
“陛下……”
“嗳!说了不要再叫我陛下!”
“十七皇妹……我现在仍然不敢相信!我是真心将一切收拾好了给你,你为什么不要做皇帝了?”
“什么收拾好了给我?这一切都与我无干了!你是给自己收拾的!你还记得我要你做的事吗?”
“记得,元修封王,坐镇关中!相国安民迁民责任重大,二十年不能调动!还有云中需要大量财政支援,要我尽快从京都再运一批物资过来!”
“好,记得就好!我再和你说一声,西瞻俘虏中,有一个叫萧定西的人,他是西瞻的皇长子,带回京都,想必会让你争光不少,不过,我要讨个人情,这个人我要悄悄放了!你随便报个暴毙吧!”
苑瀣沉默无语。
青瞳见状微笑,“你不愿?”
“不是。”苑瀣抬头凝视着她,“这些事,其实你都没有必要和我说。相国我根本调不动,他绝不会听我的。云中需要的财力支援,你完全可以从晋王那里获得。至于元修封王,他现在离个王爷只差个名头罢了,他在关中起家,此刻又坐拥重兵,我封王不封王也改变不了奈何不了他的事实。”
“还是能奈何的,只是你不愿意付出那么巨大的代价。”青瞳微笑接口,“有他坐镇关中,也可以防止云中万一哗变。你在京都和世家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多难处理了?关中一地百年世家过多,不让他和萧瑟慢慢修理,你拿你的皇位骗人吗?”
“不愿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和不能奈何有区别吗?”苑瀣淡淡问道。
“九哥!”青瞳道,“你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吗?”
她淡淡道:“我大苑灭掉大梁开国的时候,梁国只是占据京都附近九州的中原诸国之一。紧接着,高祖大帝下西川,定蜀中,然后挥师北上,取了关中诸夷杂居之地,紧接着又出骁羁关,取下了青州。可是为什么,高祖不再继续征战了呢?他正当盛年,当时国富民强,远了不说,不是还有个南诏小国在我们大苑触手可及之处?高祖大帝为什么不顺手将南诏也灭掉?”
这段话是写在《李卫公答高祖书》一书中的话,高祖耗费极大的代价只为了小小一个骁羁关,李卫公劝告高祖放弃骁羁关和青州,去打下土地更广阔的南诏,和高祖之间的一段对话。此书供奉于太庙之中,可是说是青瞳学习兵法的启蒙书籍,九皇子也早就熟读过了。
他想也不用想便用书中高祖的话来回答:“因为再强大的国家,疆域扩张也总有一个尽头。南诏灭了又怎么样?再南方还有交趾、占城、真腊……往东,有熟悉水战的东林。往北,有国土广阔,气候酷寒的北褐,向西,有西瞻,回纥、吐蕃、泥婆罗。再远,还有女直、叶鞠、斡朗、波斯、大食……天地无穷无尽,我们没有力量控制那么远,也没有必要控制那么远。大苑已经占据了天下之间最富庶的地方。再扩张下去,已不是国家的需要,不过是想在名声上再添几分光彩罢了。
打下骁羁关,乃是为了未雨绸缪,是为了占据一块必须占据的战略要地,借以保护我们富饶的内陆土地!并不是为了江山一统而打!所以,不管多大的代价,都要拿下青州。至于南诏,虽然可以打,却没有一定要打的必要了!”
说完话,苑瀣也明白了青瞳的意思,低头沉思。
青瞳见他这样,笑了起来,“九哥明白了,甚善!你这一念,关系万千百姓。这几年战事频繁,以至于大苑现在太重视武力了,这也不好。大梁当时只有九州之地,开国皇帝却执意把都城定在他疆域最北的京都。‘都城为屏障、天子守国门!’够狠了吧!可是大梁世代尚武,弄得南九州那般鱼米之乡,到最后百姓连饭也吃不上!事实证明,还是我朝高祖的策略更好,天下安定之后,就要发展商业和工业立国,用繁荣来兴邦!可是全依靠商业久了,中原人就少了一根骨头!有这么一个异姓王在西北,也算给后世子孙,一点儿鞭策吧!”
苑瀣长长吐了一口气,恭声道:“我记住了!”这是一个在位多年的人给他留下的宝贵经验,无关年龄长幼,不居于这个位置,就不可能有这番感悟。便是居于这个位置,有这番感悟也不容易,所以他必然好好听着。
“九哥,你还有什么事一起说了吧,明天之后,你可就要憋在腹中了。”青瞳见苑瀣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
苑瀣犹豫很久,才终于开口:“你……为什么放了萧定西!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观你所作所为,这才下了今天的决心!我真的没想到,你也会徇私!萧定西杀了多少大苑人?他实在该死!”
青瞳摆摆手,“西瞻二十万军每一个人都该死,可我们也没能一个不剩地都杀光,到底还是跑了一些,就算萧定西也跟着一起跑了吧。的确,我放了他,因为阿苏勒和这个哥哥一直交好,我不希望他死在我手中。但策划这次战争的时候,我并没有为他少策划一个步骤,并没有为他对西瞻人留一点余地,并没有下过不要伤他性命的命令而导致大苑士兵多死一个!我完全没有把他作为一个需要计算进去的要点,他没死在乱军之中,是他命大。我问心无愧!
现在放他不放他,都已经对战事毫无影响。放了他,大苑没有一点损失;杀了他,我军既得利益也不会增加一分。我若一定要杀了他,那就是做给别人看的!让人称赞我的品德,称赞我不徇私!”
她高声笑道:“可是我为什么不能徇私?毫不徇私,那是做一个帝王需要考虑的事情,现在,谢天谢地!我不用想这些了!”
“你真的……不想再做了?”
“九哥!你冒死入城,打开京都的大门,那是何等英雄?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还能改悔吗?你婆婆妈妈问个不停,做什么?”她用波光潋滟的大眼睛斜了过来,突然一笑,“九哥,大苑为什么男帝的称谓只有一个字,女皇却要双称?你知道吗?”
“这是高祖皇后所定,大概是以示区分吧。”苑瀣迟疑了一下,才回答。太多的事情都是顺着旧例下来的,要深究起来,他还真不知道。
“呵呵,九哥,你是男子,才会这么想。我倒以为,这是一种祝福,我们的圣祖娘娘知道女子最大的幸福是什么,知道女子做帝王会是多么寂寞的事,所以啊,她用这个双称,祝福她的后世子孙,希望每一个女孩都能成双成对。”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再也控制不住,端起酒杯往嘴边一凑,却见酒壶都空了。
她笑着摇摇头,“不知不觉,喝了这么多,不知多少年,我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九哥,你这帐中,还有酒吗?”
“还有。”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陛下,让如意帮你倒酒吧!”
青瞳愕然转身,只见帘子微微一动,一个小小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走出来,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酒壶,在她酒杯里斟满了一杯酒。
“如意?”青瞳惊道,“是你?你不是……”她喘了一口大气,才艰难地接口,“你不是……被他……处决了吗?”
苑瀣轻叹,“他为了你,几乎什么事都能做。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这般舍弃一切,所以我留下他来,本打算悄悄送给你。我本想,皇位寂寞,有这么一个真心的人相伴,算是苦中尚有乐趣吧。”他无奈地看了看青瞳,“我不知道你打算去西瞻,不知道你另有倾心之人……”
这真是尴尬了,赵如意怎么处置?苑瀣将他宝贝一样带来,还以为青瞳会十分需要他,谁知青瞳根本不想要,她根本看不上。
青瞳瞬间就明白了,她本已经喝得微醺,此刻满腔醉意都化成了冷汗。
赵如意脸色苍白无比,神情却平静如水,他一直在青瞳身后的阴影中,此刻缓缓走出,脸颊一寸寸出现在烛光中,仍旧是那么美艳不可方物。
青瞳张口结舌,“如意……我,我……”
“我听到了。”赵如意静静地说,“你们说的所有话,我都听到了。你不想做皇帝,你要去西瞻,你不需要如意。”
他的表情一丝不变,眼睛直如两口深潭,青瞳心却轻轻一紧,要说完全不懂得这孩子的心思,那绝对是在替自己遮掩。她一直把赵如意当成孩子,可是在自己最难过的时候,突然她就任性了一次,她任性地一次次从背后攀住他的双肩,拥抱着和萧图南一样的骨骼。她渴望这双手臂能拥着她入睡,但是心中也知道不是的,这个人不是的,所以她只能从背后拥着他,从那酷似的背影中撷取温暖。她不是不知道这么做会给他带来伤害,可是在自己心里很疼很疼的时候,还是任性地不去顾及这个孩子。
她知道是她错了,是她造成了今天的一切。现在却又要戛然而止!但是她没有办法,她不是离非,不能因为要弥补自己以前的错误,便顺着继续错下去。她怜惜地看了赵如意一眼,终于下定决心,她坐回椅子,拉开了和她的距离,正色问道:“如意,你的钱够用吗?”
一瞬间赵如意就明白了,他是那么敏感,别人对他的心意,他一下子就能明白。他没有回答关于钱够不够的问题,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越咬越紧,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青瞳,青瞳硬起心肠,道:“我可以安排你留在关中,也可以安排你……”谁知话还没有说完,她的手猛地就被赵如意拉住了。
“别走!”他的眼波惶恐无依得如同被遗弃的小猫,“陛下,你别走!我做了那么多,我等了那么久!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能回来!除了这个,我没有任何盼望了!陛下,你别走!如意终于把你盼回来了,你怎么可以走?呜呜呜……你别走!求求你,别走!”这一刻,他又回到那个卑微渺小、低贱如泥的躯壳中,打破了一切虚伪,不再故作妩媚,也不再故作坚强,他就那么发自内心地痛哭着。
“你别走!你走了,如意就会死了。”他用手捂住心口,哭道,“我一定活不成了!”
青瞳见到他那样的眼神,心里也悲戚起来,她忍了忍,终于摇摇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不行的。”
哭声戛然而止,赵如意紧紧咬着嘴唇,最后两颗泪珠在眼睛里不停地打转,他强忍着不让那眼泪滴下来,他抬起头,全身都在哆嗦,道:“他要真是喜欢你,就应该顺着你,为什么一定要你去?他就应该跟着你,帮助你,顺着你!我什么都能为你做,什么都能依着你!陛下!请你别走!如意什么都能为你做!如意为你而活的,你别走!”
“放肆!”青瞳喝道,心里想起任平生说的话,“若不喜欢一个人,就不要对他太客气!”她想,下一点狠心也好,省得这孩子一直这么胡思乱想,他才刚刚弱冠年纪,以后的路还长着呢,痛是会痛一下,但是很快就会好的。
“你领些银子,就自己去吧!天下之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会安排让你换个名字,凭你自己的本事,重新做人吧!”
赵如意的眼泪慢慢收干,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青瞳。青瞳先是有些躲闪他的目光,随后目光突然一闪,也严肃起来,静静地和他对视。
过了许久,赵如意低下头,声音已经十分稳定,“名字不用改了,陛下赐予的,我十分珍惜。我会听从陛下的吩咐。”
“你能想通,那就最好不过!”青瞳静静地看着他,嘴角上翘,微微一笑,“如意,你去多拿一副杯筷,今晚就坐下来,陪我吃一顿饭吧。”
“是。”赵如意应声而去,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除了一副杯筷,还有一杯粉红色的小点心。随着他走进来,方圆一丈都是桃子的香味
“陛下,知道今晚可以见到你,所以我一早就做了这盏桃子酪,这个酪,你只爱吃我做的,听说草原上水果稀少,陛下吃些再走吧。”
草原上水果稀少,却也缺不了她的,就像昔日战时,大苑的官宦人家仍然能吃到西瞻出产的葡萄一样。青瞳拿过那个小小的炖盅,看了赵如意一眼,微微一笑,“好,我吃桃子酪,九哥,你替我给如意斟一杯酒喝,可以吗?”
苑瀣起身道:“固所愿也!”果然给赵如意倒了一杯酒递过去。赵如意只得双手接过,一口喝下,眼角余光见到青瞳也将那半液体状的桃子酪喝了一口,正好放下。
她皱眉道:“怎么这么甜?如意,这不大像你的手艺啊!”
赵如意静静地看着她,突然道:“九殿下,您能先出去一下吗?让我和陛下再说几句话!”他还是固执地叫苑瀣九殿下,不肯改口。
苑瀣看了青瞳一眼,青瞳冲他点点头。他便转身走了出去。
帐中只剩下她们两个,赵如意却只是盯着她,一言不发。青瞳等了很久,也不见他说话,勉强笑笑,“如意,你……”刚说两个字,她脸色突然一变,声音陡然变成了惊颤,“如意?你?!”
赵如意冲她微微一笑,青瞳身子猛然一倾,软软地委顿下去。赵如意抢上几步抱住了她,青瞳伸手似乎想推开他,可是,她手指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就无力地垂了下来。
赵如意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将她抱回椅子上,梦魇一般道:“陛下,我不高兴!你就这么不要我了!我为你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吗?为了尽快推行你的新政,我曾经和那些南边的官吏睡过觉,你知道吗?我用尽我所有的一切,我的骨头、我的血肉、我的灵魂,我能用上的一切我都用了!霍庆阳发现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就扑在他的剑上,你来摸摸看,这道疤痕,我没想着我还能活着的!我为你做一切都行!一切都行!可是这一切,都应该有回报!你不能就这样不要我了!给我钱有什么用?你竟然不要我了!
不行!我现在告诉你!不行!你带我回宫的那天,我已经对老天发过誓了,从今以后,谁欺负我,我都会十倍偿还!哪怕是你——也不行!
我告诉你,你刚刚吃的桃子酪里面,有号称天下第一毒的鸩毒!只有宫中才有这个玩意!我为了盖住那股子味道,放了很多蜜,所以你觉得太甜了!”
青瞳身子微微一颤,随即无声无息,闭上了眼睛。
赵如意丝毫不为所动,他狂热地看着青瞳,在椅子前跪下,双手攀着她的脚,又攀上她的膝盖,他的声音颤抖着,眼泪不断流出来,“我终于——可以从正面抱着你了!”说完,他猛然间双手伸进青瞳腋下,将她僵硬的身子狠狠地揽入怀中,他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地抱,仿佛要把青瞳揉碎了挤进自己的血肉里,就算把两个人都揉成碎片也在所不惜!
怀中的身子已经冰凉一片,凑在胸口也没有心跳,果然是天下第一奇毒!从生到死的轮回,只需这么一点点时间。
赵如意像是毫不介意一般,他从怀中拿出一把银剪子,小心地剪下她一缕头发,然后自己也剪下一缕,绑在一起,凝视了一会儿,就放入怀中,做完这些事,他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一般,软软坐在地上,却突然,妩媚地笑了。
苑瀣静静地凝视着青瞳,她容颜如生,就如同正在小睡一般,没有一点儿难受的样子,只是全身冷得如同寒冰一样。
“那东西,大概味道不坏。”他突然开口,头也没回。
赵如意安静地接口:“也不是很好吃,我放了太多的蜜糖,虽然是甜食,太甜了也应该不好吃。”
苑瀣端起小盅闻了闻,皱起眉头,真是放了不少的蜜糖,闻都能闻到蜜糖的味道,他倾斜小盅看了看,里面还是满满一杯,几乎没有少,于是问道:“她只吃了一口,就行了?”
“够了,鸩毒我不是第一次用,那一大口,足够毒死五个人。”
苑瀣点点头,道:“看来她真的很信任你,我会记着这个教训,以后别人一定要我吃点什么,我都会让他先吃。”
赵如意没有一点尴尬的表情,他低下头,柔顺地道:“殿下自然不同,您历经无上苦厄,自有无上智慧,以后不会有什么能威胁到陛下了。”
“无上苦厄?”苑瀣道,“这是佛家的理论,我倒是没有听过如意郎也是信佛的。”
赵如意微笑,“从现在开始信,也不算晚。”
“哦?信佛多半因为有所求,阁下所求为何?”
“求佛祖让我来生托身草木,餐风饮露,无知无觉地过完一生。”
苑瀣盯着他,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许久才道:“你出去吧,答应你的事,朕会做到!”
月色以上三更,帐中一片宁静,苑瀣过了许久,才静静道:“起来吧,没人了。”
身子动了一下,青瞳慢慢坐起。
苑瀣叹道:“我真的没想到。你和我说他神情不对,我还不信,谁知……”
青瞳神情说不出古怪,许久才露出一丝苦笑,“我也没想到,他居然是想让我死,我还以为他只是想迷昏我,或者用什么来要挟我,谁知道他这么干脆,直截了当,下的居然是最毒的鸩毒,一点余地也不留。”
说着她将袖口一块已经变了颜色的帕子扔在地上,看了一会儿才唏嘘叹道:“他真的想让我死!我躺在这里一直想,也想不出我什么时候将他得罪成这样,竟然不惜性命要置我于死地!”
赵如意去拿东西的时候,青瞳和他说此人神色不对,苑瀣还不信,现在一堂生动无比的课在他面前上演。苑瀣生于皇室,长于帝家,深知一个人无条件对你付出一切是多么可贵,所以才将赵如意留下来,谁知这个为了帮你可以做一切的人,一旦翻脸,为了杀你也同样可以做一切!
他太过震惊,虽然有人事先提醒了他,他仍旧太过震惊,以至于后面赵如意将他叫进来,和他说的什么皇位稳固,帮他将隐患消除,什么什么……他其实根本没有听进去。看着他沉着得体地应对,事实上,他脑子都木了,那不是沉着,其实是反应很慢。
“真没想到……”苑瀣叹气,“还是你看人眼光独到。”
青瞳摇头,“九哥你别说了,我也在后怕,还眼光独到呢!我要是知道他想杀了我,根本不敢单独和他待在一起。九哥,我看你也收起幻想吧,像这样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当皇帝的人根本不可能拥有!他说他为了我什么都能做!可是什么都能做,本身就是一件不对的事情。人心中必须有个底线,不应该什么都能做,如果没有底线支撑,将来跌进地狱,连个挡一下的余地都没有了。”
两人相视苦笑。
苑瀣默然片刻,道:“如何处置此人?”
青瞳出神片刻,叹了一口气,“这么偏激的人,留不得了……其实,是我错在先。你可以封他大大一个爵位,等他好生辉煌一段时间,然后……他这种人,可以办的事很独到,别人做不到!会帮你大忙,也算了他一个想做人上之人的夙愿吧!”
她摇摇头,眉宇间重新开朗,“这样也好,我若是走了,难免会有人心里还有念想,指不定何时,会借着这个名头闹出点事来!死了则不然,希望一切风波至此而绝!这等龌龊事,别再让我遇到了!”
苑瀣摇摇头,“你既然已经决定,我也不再矫情!皇妹,苑瀣在此衷心祝福,皇妹事事如意,此生美好!”
青瞳展颜一笑,“行了,趁着我身体还冰冷,快些演戏吧!”
九皇子也露出笑容,“皇妹,有一事我始终不明白,你发觉他心存恶意,所以让我挡住他的视线,将桃子酪倾在布巾上。可是你用什么方法,让身体如此冰冷。”
青瞳唇边含笑,“九哥,总有一些事,你不会全知道,就不必问了吧。”
苑瀣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好,我明白了。”
看着他的背影,青瞳又躺回床上,心道:“你明白什么了?我自己都不明白。”刚才只是突然听见赵如意说这是毒药,她一吓,心中一紧,霎时间那冰线就又来了,顿时心跳极缓,呼吸细弱,冰冷若死。
她躺在床上,慢慢闭上眼睛,静静地体味这流转全身、让她感觉很舒服的冷线,好奇地想,这到底是什么呢?曾经问过任平生,可是他也不知道,只能判断出这个东西有益无害,教了她一点让冰线行走的方法而已。
有益无害,似乎就不必管它是什么了。
可是青瞳忍不住好奇啊,想个不停,到底是什么呢?
礼部尚书吴幕烨被显宗皇帝的贴身内侍郭为半夜三更叫醒,心中是十分害怕的。他白天亲眼见到三十几个同僚死在眼前,那种视觉刺激真是无与伦比。开始他不知道显宗为何一定要把朝中很多文官也拉到前线,现在明白了,是方便京都中霍庆阳下手。他心中暗想,恐怕也是方便这边下手吧。
但是他也不敢不来,他一个文官,在几十万大军之中,想杀他可谓易如反掌。何况现在还没有最后确定,今后他要效忠的主子到底是哪一个?看着似乎应该是青瞳了,但是吴大人高居礼部尚书这么多年不倒,凭借的就是谨慎二字,所以郭为一叫,他立即就恭恭敬敬地跟着来了。
一进门,帐中的景象让他脚一软,摔倒在地。
“陛……陛……下,陛……”
“吴大人请起。”苑瀣温和地扶起他,“出了一点小意外,皇帝陛下突发疾病,不幸宾天了!临行前留有遗言,就在这里为她修陵墓安葬,朕叫吴大人来,是想询问一下,不在祖陵安葬,应该采用何等礼仪?”
吴幕烨脸色一片苍白,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苑瀣皱皱眉头,“吴大人,朕说话的声音大了?你为何如此害怕?”
吴幕烨哆嗦着想:“白天受你一拜,此刻就躺在这里了,就因为你对我客气,那才叫可怕。”
“吴大人可是怀疑?那你尽可以去检查一下,她身上是否有伤痕?”
吴幕烨一个激灵,忙道:“不……不……不用了。”
“去!”苑瀣声音突然一沉,吴幕烨吓得手脚都不平衡了,跌跌撞撞地来到榻前,哪里敢真的检查,只是轻轻碰了青瞳的手一下,一股奇寒顿时传来,果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确……确是……急……急……”
“急病而死!”苑瀣替他接口。
“是,是急……急……急病而,而死……”
“为了避免惹人猜疑,此事暂时还不能公开。现在,你就当作先皇还在人世……明日,朕会说关中有急事,她先回去处理了,若有人问,吴卿知道怎么说了?”
“臣知道!”吴幕烨缓过一点劲了,这个时候关键是不要把自己搭上,好在显宗皇帝似乎还用得着他,他一定得顺着他的意思说话,保住自己的小命。
“先皇体恤我们扶灵而回好生辛苦,所以颁下遗旨,不回苑室皇陵,就在关中就地安葬,”
“是……是……”他小心地观察着苑瀣的表情,心中的想法越来越肯定,苑瀣一丁点伤心的模样也没有,这位先皇的死,恐怕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了!
“你是礼部尚书,关于先皇宾天的诏令,也应该你来书写。这封诏令,你好生琢磨,一定要好好写,明白了吗?”
这位喜欢传小道消息的吴大人回去连夜琢磨诏令的措辞去了,接近四更天的时候,一个人影在无数人严密的保护和遮掩下,悄悄出了帐篷。半个时辰之后,关中军那边被士兵被紧急叫醒,天没亮便悄悄撤军,一口气撤回了关中。
第二天一早,当士兵们正常醒来的时候,发现对面的关中军已经无影无踪,很快又被告知,女皇苑勶命令九皇子带领全军急转回京,在京中等她处理完关中要事,即刻回转。
九皇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行三跪九叩大礼接下了关中军钦使送来的旨意。西北军众将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回京都等待,苑瀣这边闭门静思,等待退位。这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除了整天哆嗦的礼部尚书吴幕烨大人,并没有任何人发觉不妥。
谁知过了几天,突然有消息传来,女皇苑勶在关中突染疾病,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大消息,苑瀣在京都祭告太庙,向天祈福,可惜一切都没有丝毫作用,又过一日,苑勶不治身亡的消息就传来了!
这下妥了,两位皇帝只剩下一位,再推辞纯属作秀。这位苑家历史上最纠结的皇帝,显宗陛下,经历了上位退位再上位的过程,终于修成正果!
新皇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先皇发丧。上一次苑瀣继位,皇帝也“死”了一次,但是他刚刚举行完继位仪式,还没有来得及讨论发丧问题,就面临遗诏漫天的场景,所以这个国丧根本没有来得及办,正好,现在一起补上。
礼部尚书又被单独叫来,询问他这封先帝宾天诏令,到底想好了没有。
不过月余,吴大人就瘦得几乎脱了形。小眼睛在他巴掌宽的瘦脸上急速转动,他想了好几份截然不同的措辞,却不知怎么写是这位显宗陛下想听到的,所以也拿不准说哪一个版本更好。
他这边想,郭为已经忍不住了,他尖声道:“吴大人,这有什么难的?苑勶此人又是什么善男信女吗?她害了娘娘,害了我家陛下,而且还害死自己的父亲!她早就应该有报应了!吴大人,你不必问她遮掩,照实写她就已经死有余辜了!”
吴幕烨嗓子发干,他端详着苑瀣的脸色,发现苑瀣皱起了眉头,想必觉得还不够劲,于是咳嗽一声道:“郭公公所言极是,臣这就回去拟旨,昏君苑勶,本是鄙陋宗室,不守礼法,不顾祖训,罔顾天恩,阴谋篡位,不忠不孝……这个……祸国殃民,残害同宗,罪大恶极!”
“够了!”苑瀣突然厉声大喝。
吴幕烨吓了一跳,心道:难道您不是这个意思?可是这先皇分明和你有大仇恨,你害死了她,连祖庙都不想让她进!人家是皇帝,我不这样写,她怎么着也不会连祖坟也进不去啊!
苑瀣知道自己失态了,他看看郭为,又看看吴幕烨,青瞳说的对,在任何时候,利益永远要比道义有更多的信徒,不要妄图改变这一点。
这时候,他突然觉得,摆在自己前面的路,并不好走,也并不让人舒服。对于青瞳的及时抽身,他倒真的有些羡慕了。
他深深呼吸一口,稳定自己的情绪,双眼似乎看到很远的地方,淡淡地道:“我来关中之前,刚刚清算了户部的存档,现在形势很好啊。尽管连年征战,大苑的人口还是比父皇在位时增加了三成,而府库的增长竟然足足有十倍。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吴幕烨和郭为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苑瀣接着道:“意味着四个字‘丰衣足食!’大苑百年来第一次可以说我们的百姓现在丰衣足食。荒芜的土地重新开垦,就是荒僻的流州,百姓依然可以得到足够生存的耕地。市面上的物产南北贯通,走到稍微大一些的村镇地县,就能在市面上见到南北各地物产。商贸就是一个国家的缩影,如果不是物产丰富,自给尚且不足,也就不会运往全国各地。百姓手中如果不是有了余钱,一些不是生存必需的玩意在市面上也就不会那么多。同时,既然商路通畅,商人不会因为盗贼横行不敢行走,也不会因为一路苛捐税赋重得不能承担,那么这个国家必然是安定的。我知道先皇在继位大典的时候,站在太和殿门前对着整个京都宣布,她一定要还百姓安居乐业!她也的确做到了。”
苑瀣的语气重了起来,“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