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觉得自己正在失去米伦娜,他痛苦地翻阅着一些疗养院的宣传册,尽管他真正想做的是留在布拉格,"学些手艺"。在卡夫卡的一生中,他始终希望靠自己的双手生活,或是做一些普通的工作--在巴勒斯坦做一名园丁,一个装订工人,甚至在饭店当一名侍者。他痛苦地想到疗养院里的种种屈辱,他将不得不接受自己并不信任的医学治疗,而后者根本不会顾及他对自然疗法和整体医学的青睐。他仿佛看到主任医师把他夹在两膝中间,用"他那满是石炭酸味的手指把肉团塞进我的嘴里,然后顺着咽喉硬往下推,咽得我难受得要命。"卡夫卡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他当时大概重55千克--而整个世界却都压在他的身上。他似乎以某种虚无的状态看待自己的生活:"你不明白,米伦娜,我们并肩站着,看着地上那个生物,我就是那个生物,而这个往地上看的我当然就是不存在的。"他担心自己对她过于依赖:"对一个人崇拜到如此的地步确实有点渎神,也正是由于这一点恐惧才会围绕崇拜的基石而生。然而,那并不是说你让我恐惧,而是说敢于这样崇拜让我恐惧"。
9月6日晚上八点钟,卡夫卡从街上向犹太区市政厅里张望,许多俄国犹太移民(大概有几百人)在那里等待美国签证。夜里十二点半,他又一次透过灯火通明的窗户观察他们。他曾在这幢市政厅大楼里朗读他最喜欢的小说:克莱斯特的杰作《米夏埃尔科尔哈斯》,也曾举办过关于意第绪语的演讲,主持过洛维的朗诵会。市政厅里的电灯亮了一个通宵,那些俄国犹太人全在那里睡觉,一个挨着一个,在椅子上四脚八叉地躺着,咳嗽声此起彼伏。卡夫卡久久地注视着他们--他们饥肠辘辘、身体衰弱,被反犹太主义运动迫害--他在信中写道:"如果我可以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那么我希望当一个东犹太族小男孩,待在大厅的角落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忧虑"。他们的逃亡之梦很快就会实现,他们有强烈的目的,为了这个目标敢于牺牲一切,毕竟"他们是一个民族",卡夫卡被感动了,他觉得自己完全被排除在外,除了死亡没有别的去处。
"有时候人们一早醒来",他对米伦娜说:"会相信真理就在手边……其实真理就是一个坟墓,旁边有几朵枯萎的花儿,墓门敞开着,等待着人们进去……米伦娜……我真是一个邪恶的生物吗……给你写信时,不安和惶恐把我撕成碎片……我到底想要什么?"他把自己比作森林里的一头野兽,躺在某个污秽龌龊的沟渠里,看见她"在旷地中--你是我所见过的生物中最美丽的",他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在她和善的注视下丢掉了恐惧,品尝到新鲜的自由的滋味:"我是多么幸福,多么骄傲,多么自由!如同在自己家一样。""在自己家"是卡夫卡一直渴慕的。"如同在自己家一样--可是从根本上说我却只是一头野兽,我只属于森林,能待在旷地上只是由于你的慈悲。我从你的眼里读到我的命运,但我却无法认出它来。"卡夫卡经常用野兽的比喻表达自己的焦虑,这个比喻中包含着自我嫌恶,以及对正常的人类的排斥。"我越来越清楚,对你来说我是怎样一种不洁的祸害,怎样一种处处干扰你的障碍……我想起了我是谁……我必须回到黑暗中去,我不能站在阳光里,我绝望了,真像一头迷途的野兽。"在这封信的结尾,他写道:"你问我是怎么生活的:我就是这样生活的。"
米伦娜曾对卡夫卡说过,有些人"没有爱的力量"。虽然与他以前的恋人相比,她深深地理解他的创作,理解他的智力,但是他不停地展示自身的弱点,甚至把自己描述成一头受惊的野兽,这并非坚强而精力充沛的米伦娜希望看到的。然而,卡夫卡却不断地解释他的恐惧产生的根源及表现。他说,折磨他的情感"爆发"就要结束了,"可是那引起爆发的力量还始终在我心中震颤,爆发前和爆发后始终如此;可以说,我的生命、我的存在就是由这种潜在的威胁构成的。一旦这种威胁终结,我也就终结了。这是我参与生活的方式;它一旦停止了,我也就放弃了我的生命,就像闭上眼那么轻松自然"。卡夫卡说过,他已经同他的恐惧结婚了,他明白自己不可能逃脱它的怀抱,"因为我总是被吓着,首先是被我自己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