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其他十几岁的孩子一样,这个时期的卡夫卡在精神生活上左右摇摆,常常感到迷惑。大学一年级时,他经常改变主意,听了很多不同的课程,一年后,他打算离开布拉格,到慕尼黑大学完成学业。1902年10月17日,他到了慕尼黑,但这个计划最终还是破产了--原因很可能是他的父亲不肯提供资助。这件事大概给卡夫卡带来了不幸,因为如果卡夫卡此时离开家庭,奔赴外地求学,很可能对他是有益的。一方面这可以培养他对自己的负责感,另一方面也可以迫使他摆脱父母的束缚。
1902年夏,卡夫卡的舅舅阿尔弗莱德拜访了卡夫卡一家,阿尔弗莱德当时是西班牙铁路局局长,他的到访为住在契里特纳大街3号的卡夫卡一家吹进了一阵来自海外的清风。从1896年到1907年(卡夫卡时年24岁),卡夫卡一家就一直住在这座名叫"三个国王"的公寓里。卡夫卡当时正在距离布拉格五千米、位于易北河畔的利博赫度假,为了见上舅舅一面,卡夫卡特意赶回了布拉格。舅舅离开后不久,他就给大学时关系最好的同学奥斯卡波拉克写信说:"我有一个奇特的,非常奇特的想法,就是求他,不,不是求他,而是问他,是否能够通过某种方式带我离开,是否能带我去某个地方,在那里我可以重新开始,做点什么事情"。阿尔弗莱德舅舅可能不想在这个家庭内部制造矛盾,他只是哄了哄卡夫卡,没有做出任何承诺。这些模糊的措辞--"某种方式""某个地方""什么事情"--出自向来追求精确的卡夫卡之手,意味深长地揭示出卡夫卡在1902年夏天,在进入大学二年级之前那种迷惘、失落的情绪。他告诉波拉克,这是一段"前所未有的时期",他一任自己沉湎于如诗如画的田园生活中:"我坐在花园里,……给孩子们讲神话故事。"
1902年底,卡夫卡又回到了布拉格,远走高飞的梦想破灭了。"布拉格不放我走,对你也一样",他在信中向波拉克倾诉。"这个丑陋的老太婆长着一双爪子。我们只能屈服,要么就得起来反抗。我们必须在布拉格的两侧--维谢格拉德和拉德肯尼(布拉格的两座山峰)放起火来,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逃出去。"以往人们在引用这段话时常常断章取义,把这当成了卡夫卡对布拉格的最终评价,而事实上这更像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布拉格之于卡夫卡,正如都柏林之于詹姆斯乔伊斯。乔伊斯是卡夫卡的同代人,当时他正准备离开故乡前往巴黎,都柏林政府不肯放他走。但是对于卡夫卡,不包括他生命的最后阶段,除了那些半心半意的尝试,很难说他曾认真考虑过离开布拉格,他深爱着这座城市,尤其是那些供人们散步的绿地。
在卡夫卡的大学一年级生活中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开始崭露出写作才华。从十来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尝试写作,但那些早期作品后来都被他毁掉了。在同一封给波拉克的信中,卡夫卡第一次试着用虚构、寓言的方式叙述了发生在生活中的真事。他写了一个名叫《高个子出丑记》(Shamed Lanky and Impure in Heart)的故事,其中的高个子就是卡夫卡本人,另外一个人物是卡夫卡的中学同学埃米尔乌蒂茨。生性羞涩的高个子身体瘦长,顶破了天花板,脚只好伸到窗外,他的手指"笨拙,瘦得皮包骨头,像蜘蛛的脚一样。"一个热情而饶舌的朋友"坏心眼"从城里来看他,朋友走后,高个子哭了起来:"他感到心痛而又无处倾诉。"在故事人物那奇特而难看的外形以及沉默、无助、绝望的心理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变形记》的影子。
尽管卡夫卡同马克斯布洛德成了朋友,另外还结识了一些观点相似的朋友,比如保罗奇什(作家埃贡埃尔温奇什?1885~1948?的同胞兄弟,后来保罗投身于左翼运动),但是,进入大学二年级的卡夫卡仍然感到孤独。这一年,他集中精力攻读法律,并在1903年夏参加了法律史考试。
接着,在8月,他去了德莱斯顿附近拉曼恩医生的"维瑟赫什"疗养院。他从那里给保罗奇什寄了一张明信片,卡片的正面是一群穿着游泳裤的男子们在水里嬉戏,在卡片的背面,卡夫卡用潦草而轻松的笔迹写道:"在这里,你畅饮的不是啤酒而是空气,你沐浴的不是水而是空气"。9月初,卡夫卡回到布拉格,准备进入大学的第三个学年,他写信给波拉克(整个夏天,他都没有得到后者的消息)说,他在夏季来临时心中升起的"殷切希望"如今已经化为乌有:"可能你甚至不大清楚我希望在这个夏天收获哪些东西。我希望的是:一举唤醒将我相信我所拥有的天赋(我并不总是相信这一点)……结果是,我变得更为健康……,壮实,可以同人们更好地相处,还和女人们交谈……但是夏天没有在我身上实现任何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