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元旦,卡夫卡写信告诉菲利斯,这是她提到离开柏林、同他结婚给她造成的损失。但他又大胆地说,这是"整整一年以来,我一直试着使你相信的"。来布拉格同他一起生活意味着结束她在柏林的工作。他猜想,在她看来,布拉格只是一座"省城,这里的人使用一种你不熟悉的语言"。菲利斯将进入"一个官僚的,甚至不能称之为十足官僚,只能说是相当资产阶级化的家庭,很多事情都会让你操心……你将离开柏林的社交生活,离开你的家人,终日和一个忧郁、沉默的丈夫相伴,他仅有的一点点快乐在于一种天职,而这种天职必然使你觉得陌生。"卡夫卡不喜欢菲利斯用决断的口气谈到"过重的负担",谈到如果他们结婚就会造成比例失调的损失。他说,在他这方面,从来都不是"损失"的问题,"我如此爱你,如果你曾清楚地表明你有一点点喜欢我,我早就同你结婚了。"他强调,他希望实现的惟一一种婚姻是平等的结合,双方都没有任何损失。这就等于他向菲利斯提出挑战:或者放弃结婚的念头,或者相信他的话。她说过,他应该"活在更真实的世界中","像你亲眼所见的那样看待事物",这说明她并非没有看到他的缺点。他回信说,对人不能苛求,总而言之,"我爱你,菲利斯,我将向你奉献我作为一个人的一切优秀的东西,以及使我成为芸芸众生中一个活物的一切东西。"
卡夫卡借阅读歌德的传记和威廉狄尔泰的《体验与诗》排遣苦闷。接着--我们并不清楚什么东西起了摧化作用,可能是为了响应布洛德,卡夫卡突然对犹太复国主义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他在1月8日的日记中写下了大段的思考:"我和犹太人有什么共同之处?我和我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我应该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出,只要能呼吸就很满足了"。考虑到卡夫卡曾坚定地研究(并且仍在坚持研究)犹太教,尤其是1911年他结识了东欧犹太人,这种思考不能简单地看作是他对犹太教遗产的拒绝。在更大意义上,这是一位作家在焦急地为自己清理一块空地,以便解脱宗教信仰的束缚,自由地思想和创作,这可以参照卡夫卡的同代人詹姆斯乔伊斯在《一位青年艺术家的肖像》(1916)中表达的思想:超越语言、宗教和国籍。但是卡夫卡没有像乔伊斯那样选择"放逐"之路(如果卡夫卡选择了这样的道路,结果将会怎样呢?这是一个富有挑战性的问题),而是留在布拉格,从来没有尝试伊卡罗斯?那样的逃离。(1913年秋天,卡夫卡到意大利的的里雅斯特湾旅行时,乔伊斯正在当地教英语,但他们认识的可能性极小,或者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卡夫卡自问:"我面临着很多种可能性,但它们的基石何在?"
在这些漫无目的的日子里,卡夫卡收到了《变形记》的校样,总算有了一些事情可做。卡夫卡又读了一遍,对这篇小说很反感:"结尾不堪卒读。几乎从头到尾都不够完美。要是我当时没有被那次出差干扰就好了"。这个时期,卡夫卡开始受到文学界的关注,大约在这时,奥地利著名小说家罗伯特穆西尔找到了他,希望卡夫卡为他主编的杂志投稿。卡夫卡拒绝了这个请求,并责怪布洛德不该向穆西尔提供自己的地址。
一天上午,卡夫卡刚抬脚迈出奥培尔特公寓的电梯,就突然感到他的生活"仿佛是一种惩罚,这种惩罚要求每个犯错的小学生把一个毫无意义的句子抄写很多遍……十遍,或者一百遍"。他总是有一种受到惩罚的感觉--这种感觉明确而又毫无道理可言--为他犯下的某种罪责而受到惩罚。这是《在流放地》和《审判》中的世界。菲利斯仍然使他痛苦,部分原因是她开始责备他,打破了他对自责的垄断,同时也因为他再次写信要求得到她的爱,而她没有回信。圣诞节期间,卡夫卡在布拉格见到了厄尼斯特卫斯,请他给在柏林的菲利斯带去了一封信,并向他报告她的外表和举止。卫斯照做了,但菲利斯仍然保持沉默。在某种程度上,卡夫卡把自己的焦虑部分地转移到格蕾特布洛赫身上,把她看作菲利斯的替身,给她写了大量书信。同早期写给菲利斯的那些信一样,他提出大量详细的问题,询问她都做了哪些事情。2月初,菲利斯终于打破沉默,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同第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时一样",他高兴得快要晕过去了,手里拿着的苹果也掉到了地上。然而,他仍然为那句"过重的负担"而饱受折磨,他不停地在回信中引用这个词,在给格蕾特布洛赫的信中也是一样。菲利斯的明信片是2月8日从柏林的安哈尔特邮局寄来的。卡片背后只有寥寥数语,而且故意写得很随便:"过几天你会得到更多关于我的消息",她补充说。然而卡夫卡越是反复阅读这张用铅笔写成的卡片,越是怀疑它是否能说明他们的关系开始好转了。他告诉格蕾特,菲利斯之所以寄这张明信片,完全是因为她的干涉,对他来说,这是一种耻辱。从这时起,耻辱成了卡夫卡和菲利斯两人交往的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