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仍然把结核病看成是天意:"毫无疑问,这种病是公平的;它只是一种公平的灾祸,但我并不把它看成一种灾祸,与近年来那种平庸的生活相比,它可以说是某种甜蜜的东西;它是公平的,同时又如此粗鄙、如此世俗、如此单调地钉入最方便的隙缝里"。9月4日,在布洛德的劝说下,他才去请教医学专家弗里德尔皮克教授,布拉格德语大学喉科系主任。皮克医生把卡夫卡的病确诊为"肺部两侧或肺尖感染",要求他去乡下住一段时间。卡夫卡在给布洛德的一封信中写到,米尔施泰因大夫最初不愿意把他的病诊断为肺结核,是"想用他那宽广的脊背把我遮住,不让那站在背后的死神看见,而现在他渐渐撤向了一旁"。布洛德建议卡夫卡到瑞士休养,因为那里的医疗条件不错,但卡夫卡却决定去曲劳和奥特拉住一段时间。卡夫卡请求老板欧根普福尔准许他提前退休,或者给他三个月的假期,卡夫卡在给奥特拉的信中把这幅场景描写成"一幕感伤的喜剧"。他开玩笑说,皮克的报告读起来像是"通向来世的护照",虽然后者表示从长期来看卡夫卡的病情可能会有所好转。卡夫卡仍然没有把真相告诉父母,只是说他神经衰弱,需要休假。保险公司坚持认为卡夫卡对公司的价值很大,不打算让他提前退休。卡夫卡苦涩地说:"一旦我被粘在某个地方,我就别想解脱出来。"
9月12日,卡夫卡和库尔特沃尔夫最后敲定了出版《乡村医生》的具体事宜,动身前往曲劳。刚到曲劳,他就在日记中对自己说:"你有机会、也有可能重新开始。""不要把它丢弃……如果像你说的那样,肺部感染只是一种象征,在这种象征中,感染的炎症叫做菲利斯,感染的强度是它深刻的辩护;如果是这样,那么医生的建议(光、空气、太阳、休息)也是一种象征。抓住这种象征吧"。接下来,他要解决的是同菲利斯的问题。
之前,卡夫卡曾给菲利斯写过几封"可怕的"信(这些信写于卡夫卡发病之前,今天已经遗失了。从匈牙利返回布拉格的途中,卡夫卡曾在维也纳见过布拉格诗人鲁道夫富克斯。据鲁道夫回忆,他当时的印象是卡夫卡与菲利斯的关系不会长远)。9月9日,从第一次咳血算起一个月后,卡夫卡才写信告诉菲利斯:"我会突然生病,对我来说这不足为奇……我那坏死的血液不得不喷涌而出;但这病竟然是肺结核,并且在我34岁这年的深夜对我发动突然袭击,我的祖先没有一个人得过这种病--这倒让我感到惊奇。"9月20日或21日,菲利斯不顾三十个小时的旅途疲劳,从柏林赶往曲劳看望他。"我本应阻止她来的。如我所看到的那样,她承受着极端的不幸,而这当然是我的过错……我自己……既无助又无情……,她是一个无辜却被判处极刑的人;罪过是我犯下的,受刑的却是她,而我本人就是施刑者"。卡夫卡的分析一如既往地冷酷、诚实--尽管他的诚实有时可能是为了增强修辞色彩--但他似乎没有向自己提过这个问题:我为什么不做点事情弥补呢?他知道自己在折磨她,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坚持这么做呢?尽早同菲利斯断绝关系难道不是更仁慈的吗?
如果说在菲利斯去看他之前,卡夫卡只在信中暗示了他们俩的未来,那么9月30日,菲利斯离开曲劳之后,卡夫卡给她写的信意思就相当明确了。这是"他写过的最让人不快的信",在这封信中,卡夫卡清楚地表达了他对这场病的看法:
如你所知,我的内心里有两个战士在交战。几年来,我越来越不怀疑两个战士中较好的那个属于你。或者借助言语,或者借助沉默,或者两者兼有,你对这场持续五年的战争的进展有所了解,在这五年里,你受了不少苦……你是我的人类法庭。在这两个交战的人当中,或者说在这场由我自己组成的战争中,一个好一个坏……血是从好的那个(现在这个'我'似乎是对我们有好处的)身上流出来的,目的是引诱你服从坏的那个……私下里我不相信这种病是肺结核……而是把它看成我的全面崩溃。我原以为这场战争会持续下去,但它不会了。血不是从肺里流出来的,而是从一个战士捅来的致命一刀的伤口里流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