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卡夫卡回到布拉格,再次向保险公司提出退休申请,但依旧被拒绝了。在此期间,他同菲利斯见了最后一面,还去看了皮克医生,后者强调,卡夫卡在道义上有权提前退休,并赞同卡夫卡做出的不结婚的决定。卡夫卡提出解除婚约的理由是自己患了肺结核,但这显然掩盖了一些更为尴尬、隐秘的问题。回到自己的家中,卡夫卡不得不忍受父亲对奥特拉的呵斥,父亲责怪她说,她待在农村里有不少吃的东西,日子过得倒是不错;她真该像他以前那样尝尝饥饿的滋味。卡夫卡安慰奥特拉说,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的父亲仅在一个方面是正确的:"就是我们太过安逸了……他只知道用饥饿、缺钱,也许还有疾病来考验我们"。卡夫卡承认在父亲的立场上也包含着真诚,"也有一些善意",并且意识到只要他和奥特拉在经济上依赖父亲,那么"我们对他的反抗就会受到限制,我们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向他让步……在这个领域,某种远远高于父亲的、远远高于那个不爱我们的父亲的事物在通过他的嗓音说话"。卡夫卡说,他们的父亲事实上是家长制以及抽象权力的化身,这是他们所不能抵抗的。11月底,奥特拉曾回了一趟布拉格,把卡夫卡得肺结核的消息告诉了父母,那个爱他们的父亲、真正的赫尔曼,虽然不愿意或者不知道如何表达他的爱,也曾实实在在地为儿子担心。奥特拉不得不安慰赫尔曼说,他的儿子在曲劳有足够的食物吃,没有什么危险。
不久,卡夫卡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要同父亲说个清楚,他选择了他所知道的惟一一种方式:写作。《给父亲的信》是在与奥特拉的交流中成形的。与此同时,他渴望逃离布拉格,回到那个被白雪覆盖的村庄曲劳,那里的景色不能不让我们联想到他在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城堡》中描写的乡村风景。
第3部米伦娜
奥特拉和她的哥哥卡夫卡曾在曲劳的农庄门口拍过一张照片,在这张保留至今的照片上,我们看到奥特拉同乡下姑娘一样身穿粗劣的黑色长裙,系着皮质腰带;弗朗兹却衣着考究,仿佛刚刚从布拉格市中心上等咖啡馆里走出来一样:脚上穿着亮闪闪的皮鞋,身着合体的大衣,而且衣领整洁,戴着领带和帽子。他笃信新鲜空气对身体的益处(气温达到零下八摄氏度时,他照旧开着窗户睡觉),同时相信体力劳动是高贵的,在曲劳,他似乎并不为农业和畜牧业操心,而是更多的追求一种优雅的生活趣味。
1918年初,卡夫卡同他大学时期的好友奥斯卡鲍姆一起回到曲劳农庄,当时结婚七年的奥斯卡正面临婚姻危机。顺便提一下,奥斯卡不会说捷克语(卡夫卡认为,在波希米亚乡村生活,不懂捷克语会给双目失明的奥斯卡带来不便)。卡夫卡能够流利地使用捷克语,这一点与他那些在布拉格说德语的朋友不同--不过布洛德也是一个例外,他曾以鼓励捷克作家和作曲家创作而闻名,比如雅那切克。奥斯卡在婚姻上遇到的麻烦触痛了卡夫卡的旧伤疤。奥斯卡离开后,卡夫卡给布洛德写信说:"奥斯卡在婚姻上的不幸可以归结为一点,即婚姻从总体上来说是不可能的"。卡夫卡又一次阅读克尔凯郭尔的作品--这大概是他在这个时期主要做的事--卡夫卡从修辞的角度评论说,他是"用最尖锐的笔……充满憎恨和厌恶地书写",他的书"会把你驱赶到绝望当中"。当时,布洛德和另一个女人有婚外情,婚姻也出现了问题。于是,摆在卡夫卡面前的是两桩不幸的婚姻,而且都是作家的婚姻,克尔凯郭尔也曾面临同样的问题,卡夫卡对这种婚姻上的冲突完全理解。他对布洛德说:"你曾说过,我接近性生活的更深层面,在这一点上你是正确的,我也这样认为"。34岁的卡夫卡有过短暂的性关系,但他从来没有同一个女人形成过持续稳定的性关系。他继续阅读克尔凯郭尔的作品,十分钦佩后者那轻松而流畅的书写--"当然不能说他是消极的……过分的积极令人讨厌",他重新阅读《恐惧和颤栗》,并订购了一本克尔凯郭尔的《人生的驿站》。在《恐惧与颤栗》中,克尔凯郭尔写到亚伯拉罕甘愿把自己的独子以撒作为祭品献给上帝,这在常人看来是难以理解的,克尔凯郭尔讨论了这个故事深刻的伦理内涵,这是一本不大容易让人接受的书,因为在普通人和亚伯拉罕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后者"荒唐地"献出了自己的儿子,完全出于对上帝的虔信,而这种虔信是超乎伦理之上的。卡夫卡在婚姻问题上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似乎并不赞成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那种绝对的"积极",不过他赞赏后者所强调的个人伦理选择。